清悟沉默不语,杭晨拍了拍她的手:“你天资甚高,莫荒废了。”
什么天资。
清悟内里酸楚,是长夜寂寂里一笔笔垒砌的天资,是皇帝那一句“废官笔法”激出来的好胜心气,是因她是贤妃方能得到的,被千年文气养育的工巧才气。
此刻越说她天资高绝,不过越显其拙。
“丙寅年——”杭晨忽然道,“又是丙寅年。”
清悟心中倏然一怔。她停下来,将灯烛凑近了些,叹息道:“这是武宗皇帝崩逝之年所书……八十八年了。”
“流光匆匆。”杭晨举着蜡烛,不知道在看哪里。清悟忽而叹惋道:“就算百年,亦不过一瞬。”
洞中笔墨重重叠叠,杭晨兴致盎然:“你瞧那一块深青色崖壁上的,少年进士,写出来的诗志得意满。后来入了阁,官拜次辅,他还想找人将这块碑凿下,运到京城去。”
“如此可算是不忘少年志。”清悟问,“但这碑刻还在……”
“清俊峥嵘,后来锒铛入狱,当真可惜这一笔好字。”杭晨轻轻耻笑一声,“宦海浮沉,少年志如何抵得过天子意?”
这话清悟不敢再接,指着最顶上的一块崖壁问:“那处又是何人笔墨呢?瞧着尤新。虽然只有一个心字,但肆意奔流,不因循构造,不为笔法所束,本该顿的那一笔,为何成了一个挑点?当真好玩。”
“是李老先生写的,”杭晨抬眼一看,“乡党对他多有微词,也不知能在此处盘桓多久。”
婆媳二人一面说,一边往洞中深处去,过了先前在的阔大之处,内里越加狭小,钟乳石垂挂如莲。几盏灯烛细细的,杭晨说话也轻了些:“此处的题壁不多,随意看看便是。”
清悟应了一声,侧身摸到了一个字:“哎,这倒是巧了——双云,添一盏灯。”
双云应了一声,灯火飘了过来。清悟细细念道:
“江沉万古凌松意,蓬莱晓报诺难成。
明皇暗喑潼关雨,不独女儿恨一身。”
“秋过常熟,淹留此地,灯烛燃尽,姊吟白乐天诗,时秋雨潺潺,洞中昏昏。定乾口八年八月廿五日钱塘口晞。”
清悟凝神细细抚了一会儿,道:“虽笔墨与摩崖有异,但这一篇题壁,有母亲所书的神韵……潺昏二字,缠绵游丝,沉字似云浮日,情字如刀坠海。伶俐却不见可爱。”
“的确,不甚可爱。”杭夫人已走到前头去了,她两脚纤纤,走得如云拂月、风拂花,“你年纪虽小,于观字见人上,却十分有见地。情字如刀坠海,最后刻舟求剑,无迹可寻。”
清悟没来得及细想,只见杭夫人那条竹青银雀衔叶的马面裙上,层层竹叶荡开,同她的声音一道,幽幽恹恹,从深处滚过来,在岩壁上撞得破碎,空落一地的水银。
“题壁者,吾妹,杭晞。”
清悟一惊,手里蜡烛一滴滴落下泪,点在那一个晞字上。
那日清悟从洞中归来,但见雅芸一脸羞色,便知此事**不离十。众人未多淹留,第三日便收拾着往家中去了。
等清悟回了思澜堂,那一句“无迹可寻”,还在她心中绕来绕去。
虽在宫里,尚宫教的第一件事便是莫要瞎问瞎打听,可清悟本身便不是老实性子,后头的“柔顺恭谦”,也只是强压下去的循规蹈矩。
她正细细想着,外头赵妈妈的声音又钻了进来:“死丫头,老婆子我略微放几日手,便又听了那骚蹄子挑唆,做这些针头线脑,五爷又没回来,做给谁看!?”
“她怎么又?”清悟捂着脸,“我略微走几日,便开始指桑骂槐,也不知道月莺同她到底结了什么仇怨呢。”
“奴婢去问问?”
“你问,她就跟你说么?”清悟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双云却道:“好小姐,你还不知道,她是个嘴上没把门的,也不用问,两杯酒下肚,便什么都说了。”
“既然是如此……”清悟心念急转,这老婆子,既长了一张四面漏风的嘴,不用一用,当真是可惜了。
想定主意,清悟便招手叫双云来嘱咐了一番。双云听了,笑嘻嘻地:“奶奶瞧着吧,不把这件事打听出来,我名字倒着写。”
“云双也不算难听。”明露开箱子取了几串钱,拍在双云手里,“若不够你再找我。”
“哪里就要花这么多了。”双云掂了掂钱,志得意满地走了。
双云等熄了灯,悄悄挤上了清悟的床:“小姐,赵妈妈骂了月莺三炷香,只说月莺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奴婢听得头都大了,好容易敷衍过去。却是奇怪,一说到杭家的事,赵妈妈嘴便紧得很。
奴婢后来想起,仿佛听月莺说过,赵妈妈的儿因同五少爷生辰一样,便从小寄在道观做替身。奴婢便出了门,去道观里头,没见着赵小哥儿,但奴婢偷偷看了寄名帖子,找了道婆——”
“谁耐烦听你说你怎么打听的?”明露毫不客气,“捡要紧的说吧!”
“不过是讲出来给小姐一乐,你凶我做什么?”双云也毫不客气,清悟赶快道:“瞧你们这性子,我看你们才是小姐呢,好小姐,快告诉我吧!”
“咱们太太的妹妹当时成亲不久,便克走了丈夫。过不了几时,杭小姐的夫家便说,杭小姐心伤至极,哀毁过剩,将自己吊死了。实际上……”双云压低了声音,清悟和明露都凑了过来,双云却住了嘴。
“小蹄子,你说不说!”讲到一半,就连明露都着急上火。
两人拧了一会儿子,三个人头对头,双云颤着声儿道:“逃了,杭小姐,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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