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年的指节抵在便签纸边缘,德文花体字在便利店冷光下泛起蛇鳞般的纹路。
“我要坠入深渊,却仍贪恋你眼中倒映的星光——维特“。
油墨在“深渊“一词上晕染开,让他想起刚刚宋皎转身时,发梢扫过货架扬起的细小尘埃。
收银台验钞机发出嗡鸣,紫光扫过腕间创可贴。樱花图案下蛰伏着半月形伤疤,那是去年除夕,讨债人掀翻餐桌时飞溅的碎瓷片留下的。
玻璃柜里关东煮汤汁咕嘟作响,蒸汽在便签纸上凝成水珠,坠落在记账本“债务余额”栏,数字在潮湿中晕染成狰狞的爪痕。
03:21分,地铁隧道传来末班车的震颤。江入年把围裙叠成方块塞进书包,指尖触到内袋里的硬壳笔记本。
扉页夹着的照片只剩半张:游乐场旋转木马的铁杆锈穿了母亲的脸,2000年的阳光从撕裂处漏向背面的当票存根。她带走所有物件那日,连相册里的全家福都被精确裁剪,只留下父亲僵硬的西装衣角。
巷口积水倒映着便利店招牌,红光在雨幕中扭曲成血管脉络。江入年数着第七根生锈的消防梯横杆往上爬时,602室铁门突然发出锈蚀的呻吟。
玄关处两双鞋呈对峙姿态:他的帆布鞋鞋尖朝内,父亲的劳保靴沾满石膏粉,鞋跟还嵌着半片锯齿状瓷砖。
当归鸡汤的香气裹着霉味涌来。砂锅沿凝结的油花如同琥珀标本,封存着某个相似的雨夜:十二岁的他守着凉透的冬瓜排骨汤,防盗门被撞开的瞬间,父亲带着地下赌场的烟味栽进汤碗。
“小年...“父亲蜷在沙发上的呓语被工具箱倾倒声打断。
江入年俯身拾起滚落的射钉枪,金属外壳还沾着某户新房的乳胶漆味。水平仪躺在茶几边缘,水银气泡在玻璃管里惊慌逃窜,映出男人后颈新结的痂——上周被坠落的吊顶龙骨划开的伤口。
浴室镜柜门轴发出垂死天鹅般的哀鸣。二十七管跌打药膏整齐排列,最末那支贴着便利贴:“保质期到明年三月(勿扔)”。江入年撕下创可贴,组织液将樱花图案黏在伤口,恍如宋皎睫毛上凝结的雨珠。冷水冲刷着腕间新渗的血珠,在排水口旋成微型漩涡。
阳台晾衣架上,校服与沾满腻子粉的工装绞缠,像两条相互撕咬的蛇。
父亲磨破的裤袋翻出半张糖纸,江入年想起初中家长会那天,这个男人穿着唯一干净的衬衫冲进教室,指甲缝里的水泥灰落在成绩单上,把年级第一的铅字染成灰色。
储物间铁皮盒锁着最后的纪念品:半枚指纹。那年母亲离开的清晨,他疯狂擦拭她梳妆台,却在抽屉夹缝摸到这枚戒指。
如今氧化斑侵蚀着,如同讨债人用红漆在墙上喷出的“杀“字,被父亲连夜刷白后,又在梅雨季渗出淡淡的粉。
二手台灯在记账本上投下光斑,像宋皎衬衫缺失的第二颗纽扣。江入年划去“水电费”时,笔尖在“父,工伤赔偿金”条目停顿。窗外雨线穿刺着霓虹,远处CBD大厦的呼吸灯明明灭灭,恰似父亲工具箱里忽闪的激光水平仪,总在深夜校准着生活的倾斜度。
父亲鼾声混着铁架床的呜咽传来。江入年掏出枕下的《少年维特的烦恼》,泛黄书页间夹着两样东西:超市购物小票(品项:高考真题汇编),以及从讨债人脚下抢回的照片碎片——那是六岁的他骑在父亲肩头,男人工装后背印着的“诚信装修”字样尚未褪色。
晨光舔舐砂锅边缘时,江入年将新拆的创可贴按在手腕。
父亲手机在茶几上震动,催债短信亮起的瞬间,江入年看见冰箱贴压着的排班表:明日用红圈标记着“世纪豪庭8号楼高空作业”。沾着白漆的指尖突然痉挛——那正是十年前母亲提着行李箱走进的楼盘,电梯镜面里映出她补口红的动作,鲜红的弧度与催债短信的未读红点渐渐重合。
物理竞赛公告贴在布告栏那天,梧桐树的阴影正好遮住“保送A大“四个烫金字。
竞赛当日下着太阳雨。江入年在楼梯转角数到第七步时,头顶传来教科书散落的闷响。
他抬头看见宋皎的小皮鞋悬在台阶边缘,小腿肚被撞出蝶翅状的瘀青,物理笔记正沿着楼梯扶手下滑,像被击落的信鸽。
“让让!”撞人的男生抱着篮球消失在拐角。江入年的指尖在扶手上叩出三声,这个频率与他数年前听见父亲跪在碎玻璃上的叩击声重合。
宋皎试图撑起身时,江入年已经走到她面前将她一把抱起。
医务室的消毒水味混着铁锈气息。江入年看着宋皎的瘀青在碘伏涂抹下显出紫罗兰色,像父亲工具箱里那块未雕琢的紫水晶。
“还有二十分钟开考。”宋皎忽然开口。
“从东边走,穿过实验楼能省八分钟。”
江入年的校服下摆被风掀起一角,当宋皎将准考证按在他掌心时,他转身离开。
奔跑时雨滴倒流进瞳孔。宋皎的钢笔不知何时滑进他口袋,笔帽上的定制图案正将阳光折射成破碎的彩虹。
实验楼后的夹竹桃被雨打湿,花瓣贴在他渗血的创可贴上,像极了昨夜父亲补丁歪斜的工作服。
考场空调喷涌出雪的气息。江入年在试卷上写下第一个解字时,黑笔突然漏墨,洇开的墨迹与宋皎小腿的瘀青形状惊人相似。
他解开校服衬衫扣子散热,露出锁骨下方未愈的烫伤——上周夜班被关东煮热汤溅到的印记。
最后一道大题关于共振频率。江入年的笔尖悬在稿纸上,突然想起医务室心跳检测仪的波纹。
当监考老师宣布还剩十分钟时,他画出的振动曲线恰好与宋皎病历卡上的心电图吻合。
暴雨在交卷时倾盆而下,江入年站在走廊数屋檐坠落的雨珠,第十八滴坠地时看见司机扶着宋皎钻进宾利。
次日清晨,江入年的储物柜塞满牛皮纸包裹的书籍。
最上层的《相对论讲义》夹着德文便签,便签上写着海涅的诗句:
“我的白昼晴朗,我的夜晚幸福。”
“谢谢。”不知道什么时候,宋皎出现在他的身后。
“昨天谢谢你送我去医务室。”
江入年眼眸低垂:“顺手的事。”
黄昏的便利店,江入年在报废的关东煮单据背面演算习题。
当黑色宾利再次驶过,他忽然发现今日损耗栏的数字排列成斐波那契数列。
冰柜的嗡鸣与心跳同频,货架上的樱花创可贴不知被谁补满,在监控死角堆成小小的富士山。
宋皎的鞋跟叩响了已经七天没走的走廊,走廊墙上的光荣榜上“物理竞赛特等奖江入年”让宋皎驻足。
教室在推门瞬间陷入诡异的寂静。三十双眼睛扫过她,又迅速转向西北角。
江入年正用美工刀削铅笔,木屑堆积成小小的金字塔。
“江入年这次可真是捡了个大漏啊!”后排传来刻意抬高的嗤笑,生物课代表刘晴将保温杯往桌上一磕,“要不是意外,特等奖还不一定是……”
宋皎将书本重重的放在桌上:“不是他的难道是你的?”
死寂中响起铅笔断裂的脆响。江入年的刀刃卡在木质纹路里,指节泛白如同攥着昨夜便利店报废的测温枪。
他看见宋皎耳后碎发随说话频率颤动,像极了竞赛那日夹竹桃在雨中挣扎的枝条。
雨丝在午休时分变得绵密。宋皎在图书馆古籍区找到江砚时,他正在读《经典力学史》,后颈凸起的骨节抵着窗棂,仿佛搁浅在礁石间的玉簪螺。
“给你的。”鎏金书脊撞开潮湿的空气,《浮士德》皮革封面泛着苦杏仁香。宋皎的指尖在烫金标题上停留片刻,“第一卷第四章,你或许会喜欢。”
江入年的校服袖口擦过书页边缘,露出腕间新旧交叠的创可贴。当他触到扉页凸起的藏书章时,图书馆的吊钟恰巧敲响,惊起书页间沉睡的蓝闪蝶标本,那翅膀上的磷粉正落在书页上,像句未写完的德文诗。
暮色漫过走廊时,江入年在消防栓玻璃上看见自己的倒影。他的影子与怀中《浮士德》重叠,烫金字体在肋骨位置闪烁,如同宋皎反驳流言时眼中跳动的冷焰。
便利店更衣室的灯光在暴雨中抽搐。江入年翻开第137页,泛黄纸页间滑出银杏叶书签,叶脉上抄着《迷娘曲》的德文诗句:
“那地方我们也可同去。”
风突然撞开气窗,书页哗啦啦翻到末章。空白处躺着行新鲜的字迹:
“真正的特等奖不在光荣榜,而在你解开最后一题时颤抖的笔尖”。
“尖”字的一捺拖出细长裂痕,如同竞赛那日她跌下楼梯时,鞋跟在地面刮出的痕迹。
便利店值夜班时,江入年在报废的关东煮单据背面演算黎曼猜想。当他写下第三个解时,冰柜嗡鸣突然加剧,货架上的樱花创可贴包装不知被谁撕开缺口,像极了《浮士德》书角被他无意识揉出的皱褶。
暴雨中驶过的宾利溅起水幕,副驾驶座上,《浮士德》的姊妹篇《少年维特》露出烫金书脊,与便利店灯牌共振出诡谲的虹光。
雨停后的月光格外锋利。江入年在解剖《浮士德》的隐喻时,发现宋皎标注的段落都带有“永恒“词根。当他读到“停一停吧,你多么美“的瞬间,创可贴下的伤口突然发痒,仿佛有蓝闪蝶的磷粉正在血管里产卵。
晨雾未散时,宋皎在储物柜发现新的德文诗集。书页间夹着便利店积分卡改造的书签,当她触碰书签上的樱花贴纸时,指尖传来鲣鱼汤的余温——像高一某个雨夜少年奔跑时,擦过她耳畔的滚烫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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