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回想起长安,严鸢就会做彻夜不绝的噩梦。
那年他十四岁,第一次随父亲进京,站在最热闹开阔的大官道上,一边嚼着沿街买的肉饼,一边听父亲一脸欣羡地讲功名塔的故事。
“阿鸢,看见那座高塔了没有?凡是中举的读书人,都会在塔上题诗一首。少年得意,不知有多风光呢。只可惜,我们严家从没出过读书做官的人,爹呢,也没有本事……”
见父亲落寞,小严鸢胸脯一挺,放下大话,“爹!你放心,儿子一定争气,到时候也在上面题诗——还要题两首,比他们所有人都多!”
父亲被他逗乐了。可不知怎的,严鸢总觉得他不是真的开心。
他那时候还太小,总以为笑就是笑,根本读不出其中掺杂的其他。
晚上,严鸢还在客栈里背书时,客栈老板毫无预兆地撞开了门。他脸色煞白,语气急促,“小客官,你快跟我来吧,令尊他……他遭了祸了!”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严鸢根本反应不过来,木然地被老板拖上了马车。
在停尸房里的父亲,被马蹄踏碎了半张脸。一个在生命里烙下十四年印记的人,只是出了一趟门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严鸢的眼前天旋地转。
耳畔轰鸣之际,验尸官仍在一旁喋喋不休:“你父亲在路口横穿官道,而张锦公子呢,又刚好快马加鞭从路口那头闪出来,两边都反应不及,就出了意外……
“……按当朝律法,这官道有一半只供车马快行,行人不得横穿,你们外地人就是不懂。张公子固然有错,可他舅父乃是当朝太师,刑不上三品,按律是不能坐牢的,所以……”
严鸢看着验尸官的嘴开开合合,渐渐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当验尸官把一包银子塞进他手里时,他才猛地惊醒,气得浑身哆嗦起来。
“刑不上三品?”他反问一句,扯着嘴角像是在笑,可接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验尸官睡眼惺忪,只想抓紧结案补觉,见他多话,不耐烦地大吼起来:“王法如此,你小子有什么可辩驳?你算个什么东西?!”
客栈老板连忙拉住严鸢,又不敢多嘴,只能不住地哈腰,示意验尸官他在赔罪。严鸢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停尸房的了,只记得客栈老板把他带到路边,给他指了棺材铺的位置。
“好好发送你爹吧,小客官。这世道,官就是官,民就是民,我们……唉!”
老板说完,唉声叹气地走了。严鸢回过神,才发现手里还捏着那一包银子。
一包买了他爹性命的银子。
随着一声由胸腔中暴出的怒吼,严鸢用尽浑身力气,把那东西狠狠掷到了对面的墙上。
一个半夜在街上跑马的人,撞死他的父亲之后,居然连面都不用露,花几两银子就草草了事?难道他踏死的不是另一个人的血肉至亲,而只是一只蝼蚁吗?
他不是不能理解规定或者意外,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连一天牢狱惩戒、一句真诚道歉都不值吗?严鸢终于切身体会到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渴望“出人头地”,为什么父亲会有那样发自内心的落寞叹息。
黑夜里,严鸢的视线一片模糊。他强忍五脏的绞痛,一边扶着墙,一边反复地念叨那几句话。
“爹,你放心,儿子……一定争气,到时候……也在上面题诗——还要题两首,比他们所有人都多……”
太阳照常升起了。可在严鸢看来,这跟黑夜也没什么区别。
这些年,他一直都是在黑夜里盲行。
地图一点点明亮起来,他坐在这儿,一晚上都没怎么动弹。喝进肚里的那一点酒早就醒完了。可越清醒,脑子里想的事情就越可怕。
他早知道,筹措军粮并不难。颍川郡民生富裕,想要军粮,派一队大刀兵就够用了。可起兵多年,他从来没对没有武装,或者是武装不如他的人动过手。师出无名,他实在不愿意撕开这个口子。
不动百姓,那就只能直接进攻当地驻守的门阀了。可双方实力相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让士兵们拿命死磕,他们又怎能心服?难道还要再杀人吗?
不……他并不是恶魔。
帐帘轻轻掀开,一个侍女来送早点了。严鸢挥了好几次手让她退下,她却跟没看见一样,一直伏在地上听命。
“本王叫你下去。”
侍女依然不动。故意的吧?严鸢心头火起,哪来的臭丫头,敢这么放肆?
……你别说,这个问题,还真有个答案。
严鸢泄气皮球似的,长叹了一声,“郦姬,你不要闹。”
“郦姬还一句话都没说呢。”台下的声音有点委屈。
“你就让本王一个人待一会儿,行吗?”严鸢抬起一只胳膊挡住了脸。
“那是自然。大王请吃早点吧,吃完了,郦姬马上就走。”
“……”
食盒轻声响动起来,里面传来一阵米香。郦姬没有挽髻,长发随意散落在赭色的衣间,要是离远些,很容易错看成一只枯叶蝴蝶。
寂叶,悲秋诗里常见的意境。美则美矣,一本正经。
于是严鸢笑她:“郦姬夫人,您如今芳龄几何?放着花裙子不穿,打扮成老太太。”
郦姬顺着他的话,叹了口气,“老太太今早进城去,想买点儿新鲜的小米,给大王熬碗粥喝。可您猜怎么着?人们都说没有粮了,粮食都叫王公子家征去了。”
“王公子家?”
“颍川太守,王弈,”郦姬微微一笑,“他们家一听说大王来了,就忙着到处征粮,把个颍川郡都快搬空了。”
严鸢冷笑,喝了一口粥。不过,喝第二口的时候,他却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顿住了。
“然后呢?”
“臣妾赔上满头的簪子,那商贩才肯出手这一碗小米,”郦姬一抚身侧几缕头发,摇了摇头,“老太太腿脚不便,以后再也不出去了。反正也去不起。”
严鸢不答,皱着眉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然而片刻后,他便缓和了脸色,拍拍自己身侧的地板,叫她坐到自己身边来。郦姬会意,俯身开始匍匐。
那层叠轻薄的赭裙下,只有一条腿。
这是个残废。可这些年来,他唯一愿意带在身边的,就是这么一个残废。
喜欢她不假,可更喜欢的,是那个把她送来的人在自己面前摇尾乞怜、巴结讨好的样子。严鸢没法否认,他喜欢糟践这些高门公子的脸面,就像他们可以任意压碎自己父亲的脸骨一样。留下郦姬,就像留下一枚巨大而光耀的勋章。
“跟着本王,算是受苦了,”严鸢轻抚郦姬的头发,眼睛里却看不到笑意,“要不跟孟太师说一说,让他接你回他府上住两天,顺便看看你爹娘。”
郦姬变了脸色,虽然没有追问,但忍不住伸手攥住了他的袖口。
她触碰得突然,严鸢毫无防备,愣了片刻。即便努力恢复了常态,可语气却还是柔软了下来,“本王没有别的意思,就是眼下,颍川可能有场硬仗,成日辗转奔波,累人得很。郦姬夫人不如回家去玩。”
辗转,奔波,听起来都是用腿才能完成的动作。郦姬点了点头,可并没有松开手,“那,大王吩咐郦姬做些事情吧,要不然,一连数月不到大王,郦姬,郦姬……”
“会怎样?”
郦姬撇嘴,“爬到城南门,割腕自杀!”
严鸢大笑。看她那样子,要是有两条腿,高低得起来给他一脚。“是是是,本王理应体恤郦姬夫人,”严鸢说着,一把把她抱了起来,“去看看本王给你准备的礼物怎么样?”
“放、放我下来!被人看到怎么办?”
“理应让他们看看。毕竟,这是郦姬夫人最后一天用一条腿走路了。”
昨天刚砍了一个人的头,今天又把另一个抱在怀里满营地乱逛,的确是严鸢的作风,大家已然见怪不怪。这件事早传开了,他雇佣名匠,为新纳不到一年的郦姬打了一条假腿——顶顶好的粉青瓷,量身定做,镶金嵌玉,要是太平时候,足够在京城买一栋大宅。
“这些日子,见不到本王,你就辛苦一下,练练走路吧,”严鸢把郦姬放在桌子上,按照工匠的指示,细心给她戴上了假肢,“江山虽美,可站在身边的若非郦姬,总是差点了意思。”
说罢看向郦姬,对面却完全是一副吓傻了的样子。在那双瞪大了的眼睛里,他分明读出了发自内心、掩饰不住的恐惧。
她怕的不是他,是一些别的东西。一些他从见到她第一眼起,就觉得理所应当的东西。严鸢没说什么,把她揽进了怀里。
没别的意思,只是行个方便。这样一来,就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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