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落尽,长安迎来了第一场初雪。
郦姬依言回了孟府。不过,这里并没有她的爹娘。那全是瞎编的。她不过是在孟府做了多年牛马奴婢,去年,又被送给严鸢当细作了而已。
孟太师,也就是孟迭,捧着那条假腿愣了许久,才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
“郦秧,你真是我的大救星——陛下的大救星!”
郦姬呆望着他。被严鸢郦姬长、郦姬短地喊了一年,她都快忘了自己还有别的的名字了。
不过孟迭也并没心情听她回话,他兴奋极了,捧着假腿来回打转,自言自语:“好!就练走路——不仅要走路,还要能跨马,能射箭,跟你以前一样!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觉得这条假腿送得值!”
那一刻,郦姬真的被逗笑了。虽然这么讲很不应该,但她还是想说,太扯淡了吧。
这条腿当初又是怎么断的呢?
“这样,郦秧,你今天先好好休息,等到……郦秧?”
郦姬发呆很久了,被他一叫,这才回过神来。
孟迭总算在自己的兴奋中稍稍抽离了一些,看出她神色不对,坐在了她旁边。
“怎么了?严鸢……怀疑了你吗?”
郦姬看着他,看着那双睫毛纤长、温柔似水的眼睛——说来可笑,一直以来,她都希望自己能在这双眼睛里“消失”,就像柳堤新绿时,浮冰消融在一江春水中一样。可如今她知道了,她的确会消失——不是融化,而是是被重击之后,粉身碎骨。
郦姬终于忍不住,苦笑出来。某种程度上说,孟迭也算是真性情,他是真的对自己的演技很自信,只管任意挥洒,而从不在乎是否能真的骗过她。
她干脆也说了实话:“没有。他一直很忙。我一个月见不了他几次,见面就是给他弹琵琶,也没侍过寝。就算浑身都是破绽,也露不出几个吧。”
孟迭忧心忡忡。严鸢一年都不跟她同床,显然是嫌弃她这瘸子。这倒可以理解。那外界众口一致的“盛宠”,以及价值连城的假腿,都在做戏给人看吗?在一个瘸子身上下这么大本钱,到底是什么居心?
“看来,那反贼比我想得还要阴险。”他心想,既而对郦姬微笑,“郦秧,我们还是不要想太多了,做好眼下的事,以后总会顺利的。”
“以后?”郦姬觉得他越说越离谱了。
“这两天朝廷必有变局,我们要等,等一个能一举成功的机会——你会帮我的,对吗?”
说到这儿,孟迭在怀中摸出了那枚刻作双龙的玉佩,缓缓捧到了郦姬面前。
“郦秧,眼下你的苦我都了解,可这终究会过去的。等到了却这些风波,我们就跟当初说的一样,抛下这些累人的门第、身份,一起远走高飞,去你一直想去的地方,只有我跟你。这枚玉佩是我祖母传下的,只会送给孟家人的妻子……”
郦姬那副薄薄的、带着些嘲讽的外壳渐渐碎了。这种时候,她不喜欢直视人的眼睛,只能垂下了眼帘。
曾几何时,她是真的相信过这些话。
那时的孟迭,虽然演技一样很差,但却远比现在真诚。或许那时的他,未经世事,满心风月,或许在某一刻,真的有过兑现诺言的情怀。她毕生的心愿,也在某一刻,真的无限接近于实现——不像现在,只是最**的欺骗。
可是真的能戳穿吗?如果戳穿了,那她又成了什么呢?她的一生,就只是受人践踏,一无所获,最后死得连一只蝼蚁也不如吗?
她真的不敢想。
就这样吧,哪怕知道眼前人满嘴胡话,但这胡话最起码是好听的,能躲一刻,就躲着吧。不然,她还能抓住什么呢?
一个月后,边境捷报被送到京城,举国欢腾。
西北名将,杨翎,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皇帝龙颜大悦,得到消息的当天,就把他召回京城庆功。
而昨天,孟府的密探也截获了一封书信——严鸢竟然私下和洛阳王勾结,约定要在洛阳密会。
洛阳王造反,谁都不会意外。他早年夺嫡落败,靠太后一封遗诏才保全了性命。皇帝赏他一座洛阳城,又罚他终生不能出城半步——被圈禁半生,他恐怕早就等不及了。
孟迭也一样等不及了。他奔走朝堂,几乎挤破了脑袋,才在无数要与杨翎攀交情的人里,抢到了一个宴请他的名额。
“严鸢龟缩颍川,不过是害怕师出无名。”他激动不已地向郦姬解释,“假如我们放出要杀你的消息,他必然把这个当成借口出兵。一旦他靠近,我们就立刻控制住洛阳王,再设下陷阱,严鸢没有内应,必然中计!假如你能说服杨翎将军,赶在洛阳王发觉之前,引诱严鸢发兵,大事可成矣!”
看着他有些泛红的脸,郦姬不禁疑惑,“我,说服杨翎?在招待他宴会上?”
“没错,只要你告诉他,严鸢和洛阳王结盟,打算助洛阳王造反,只缺一个发兵的理由。你这个诱饵又在眼前,他怎么会不同意?”说到这儿,孟迭仿佛想起了什么,马上握住了郦姬的手,“郦秧,你别怕,严鸢要的不过是一个名头,这段时间你只需在府里避避风头,我会保护好你的。”
郦姬看着他,不知可否。他的话乍一听有理,但可疑之处也颇多。严鸢和洛阳王勾结,怎么早不暴露,晚不暴露,偏偏等到杨翎回来了才暴露?边关大将仓促回京,亲王与反贼勾结谋逆,这些同时发生,真的是巧合吗?
黑云压城城欲摧。
身在局外,其中波云诡谲,郦姬看不清楚。可直觉告诉她,天平在“平衡”时是最危险的——这种时候,哪怕是一粒尘埃,都能让局面整个颠覆。
“我能出去一趟吗?”郦姬的声音压得极低,“琵琶弦断了一根,要是想弹更好听的曲子,必须续上。”
“好,要小心,”孟迭十分严肃,“记住你今晚该说什么,绝对不能出错!”
眨眼间,太阳便下了山。孟府上下严阵以待,在门口列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等来了在侯门间轮番停靠的杨家马车。
没想到,在一众随从的拥护下,杨翎居然从车里掺出了一个女子。两人眉眼极像,甚至不用解释,就知道是一对兄妹。
在这个闺秀不出阁的长安城,居然有人会带着自己的妹妹出入宴会吗?看着神色如常的孟迭,郦姬本就不怎么清晰的头脑更迷茫了。
在杨小姐进门的那一刻起,这暗潮汹涌、该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的“战场”忽然消失了。郦姬没办法不注意她,看看她不施粉黛、简素随意的打扮,再看看层层妆点的自己,一种强烈而直白的羞辱便宛如乱箭穿身。
杨小姐当然很美,可却她像屋里的男人一样,毫不装扮,被人恭恭敬敬地让座、祝酒。而郦姬呢,满头珠钗、新妆明艳,越用力,越像在提醒别人,她是个供人赏玩的“歌伎”。
她们之间明明只隔着几道台阶。郦姬想不通,决定谁在台上、台下的,究竟是什么?
夜宴过了半场,孟迭总算等到了合适的时机。他起身祝酒,说要送给杨翎一个“惊喜”。
“郦秧,你上前来,”他对郦姬招手,“你在严鸢身边潜伏多时了。告诉杨将军和诸位官军,他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
视线聚焦的瞬间,郦姬像被无数弓箭标准的猎物一般,汗毛倒竖。
“回将军的话,严鸢……”
能说吗?真的能说吗?要按照孟迭的想法写下结局吗?
“江山虽美,站在身边的若不是郦姬……”
“严鸢,”郦姬恍恍惚惚地开了口,“他跟手下说过,不会在颍川待太久。他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打进长安。至于洛阳王,严鸢不会相信,只不过是控制而已。估计,他现在就在等着朝廷动手,这样洛阳王的死,就可以推卸给您了。”
天平失衡了。无数筹码急速滑落,乱作一团。谁也找不到下一个支点,全都一脸茫然。孟迭震惊不已,极力忍耐着,表情却不可抑制地狰狞起来。郦姬则抬起头,直视杨翎的眼睛——那双冰冷的,不知审视了她多久的眼睛。
杨翎也不闪躲,正面与她对视。侯府清宴仿佛消失了,这里是一片荒原。唯一的生路上,两只困兽狭路相逢。
“这,是他对属下说的?”
“那您觉得呢,跟我吗?我不过是个歌伎。”
“我认识严鸢——比你更久。”
“那您就更有数了。”
“你和他很像。”
“——我要是有半句假话,您现在就可以拔刀杀我。”
话音落地,杨翎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游离。但一看到她脸上浮艳的脂粉,立刻恢复了常态。
他转过脸去看孟迭,无声质问他,该怎么安排。
“这么看,郦秧是重要的证人,”孟迭勉强牵起了嘴角,“把她看管起来,将军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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