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12日，我失去了我的胃。
可是我对这种不可挽回的失去一无所知。
甚至在接受胃全切手术的当天，我的主治医生描述手术的说辞仍然是“以勘查为主”。
数天前我做了胃镜检查，检查结果显示我的胃里有一块巨大的溃疡。医生看着报告对我说需要做一个微创手术，一个非常小的手术，他会在我全麻的时候将一个探头伸进我的腹腔里，评估胃部和溃疡的实际程度，如果能将溃疡部分切掉，就直接切掉，如果条件不允许，就不切。直到术前谈话的最后，他才给我补充了一种情况：如果溃疡的位置太过靠上，切除的部位可能会比较大，可能需要切掉三分之二的胃或者是全切。之后他担心我接受不了，又连忙安慰我，说那只是很少见的情况，让我不要担心。
我是个相信医生的十分听话的病人，他说我要做的是小手术，我信了，全然没有对他所说的话进行联想，没有找寻隐藏在话语之下的另一层含义，没有怀疑为什么长在胃里面的溃疡要通过腹腔的途径评估，也没有发现从诊疗到决定手术都进行得太快，赶时间似的。因为什么而赶时间呢？问题和答案在几天后我得知我失去了整个胃的同时得出——我的病情已经到了不可拖延的地步。
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没有任何准备，我就在手术同意书末尾的横线上签字，轻易定下了自己未来的命运。二十多年都待在家里当家庭主妇的我，许久不曾处理复杂的事务，许久不曾同家庭以外的人打交道，太天真了，以为人生的每一件事都像做家务一样简单。
即将接受消化科最大的手术之一，我却全不当一回事，术前的晚上还要请假回家休息。帮忙做登记的护士诧异地看着我，问：“明天就做手术了，你怎么还跑回家？”
我一派轻松地微笑着说没事，明早再过来就行了，我在家里才能休息好，在病房里睡不着。
护士尝试挽留我：“你如果睡不着的话，我请医生给你开一粒安眠药吧？”
我一意孤行地拒绝道：“不用，我明天在七点前来到就行，医生说八点才需要去手术室准备，预留一个小时足够了，我不会迟到的。而且医生同意我请假了，让我怎么做能够休息得好一些就怎么做。”动手术之前，大概没有几个病人能像我这样毫无心理负担，我是真的相信医生口中的“小手术”不会比一次胃镜检查更复杂。
护士只好将我的名字登记在请假名册里，并交代我在晚上九点过后禁食禁水。我答应护士一定严格遵守。
做手术当天还发生了一段小插曲。
我和丈夫安成章、大女儿安意早早地离开家，不到七点就在病房里等待。所有术前检查都在前两天完成了，我其实无事需要做，只需等待即可。我心里还有些庆幸昨晚回家睡了一个好觉，养足了精神来应付今天的手术，否则在人来人往无法保持安静的病房里待一晚，不知会有多么疲倦。我在另一所医院住过一次院，因要一早做肠镜的缘故，我在病房喝了医生开出的清空肠道的泻药之后，上厕所十数次，药效折腾到深夜才过，护士给了我一粒安眠药，让我如果睡不着就服用，但我没吃，那个晚上几乎彻夜不眠。
不到八点，一位护士确认了我禁食禁水的时间后，让我上称量了体重并记录下来，而后拿着我的病历，带领我们到十三楼的手术室，安成章在手术室外候着，安意陪我进入手术室最外侧的休息间。进门便看到两个穿病号服的病人和陪同他们的家属坐在长椅上，或发呆，或闲聊，病房护士和手术室护士一同翻看病历交接病人，我拉着女儿在另一张长椅坐下。
是一个淡蓝色的世界，地板、座椅、半截墙面都被漆成了令人冷静的淡蓝色，灯光比外间要明亮许多，照映得小小的休息室竟有开阔之意。想来是故意为之，医院的设计者们要绞尽脑汁舒缓病人的紧张情绪。休息室的正前方有一扇双开的不锈钢门，与入口相对，效用相反，不锈钢门通往手术室更深处，通往我即将去达的地方。
安意好奇地环视四周，又转过头来朝我笑笑，单纯可爱，她亦如同我，以为即将进行的是个小手术，没什么可紧张的。
“诶？传染病四项呢？没做吗？”手术室护士很快发现不妥。
“哎呀！”病房护士低呼一声，略有些懊恼，“做了，检查单没夹进病历里。”
手术室护士指出我的术前检查单子不全，不能进行手术，病房护士欲讨价还价，说检查结果可以在系统里查看，用不着特意回去找检查单，可手术室护士不肯通融，坚持要看到全部的检查单才允许病人进手术室。
我忍不住问：“怎么回事？”
手术室护士同我说：“补全了检查单再过来吧。”
我的病历被交还给病房护士，我失去了在休息间等待手术的资格，不得不跟着病房护士原路返回。
我和安成章都有一肚子的疑问，问了又问，然而护士只在前面带路，没有回应我们的疑问，也没有安抚我们的情绪，仿佛不回应就能将错漏搪塞过去。
一路上都有种荒诞色彩。护士工作上的疏忽让我感到不耐烦，我所在的病区是消化外科，是每天都有好几个病人需要动手术的业务繁忙的科室，送病人上手术室是对医护人员而言毫无难度的日常工作，别人都顺顺利利，却偏偏在我身上出了疏漏，这仿佛是个不好的预示。
我的心有一瞬间的落空感，充满了坠落的慌张。
但我不愿意与任何一位医护人员发生矛盾，安成章同样不愿意，我们对视一眼，护士不答，我们便停止了提问。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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