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已经抽过血送检了,只是检查结果没有被及时送到护士手中而已,在病房里等着检验科把检查结果单送过来就好,似乎不算是一件麻烦的大事,我回到病房时这么安慰自己。
手术时间延后了一个多小时,期间我的妹妹、侄女、侄女婿都来了,病房热闹得像家庭聚会。安成章和安意轮流去吃早饭,正好是安意外出的空档,我再一次被通知要去做手术。
第二次进入手术休息间,是侄女安晓婷陪着我。
还是那个小而明亮的空间,还是那个手术室护士在查看病历,却不见其他病人了,只有我和安晓婷坐在角落里。安晓婷抓紧时间劝慰我不要紧张、不要害怕,我想同她说我不紧张,却不知怎的,说不出口。手术室护士看过病历说可以了,便让病房护士和安晓婷都离开。如此,那里就只剩我自己一个人了。
我记得我抬头看了安晓婷一眼,但忘了我是用怎样的心情看向她。
一鼓作气,再而衰,我的勇气和冲劲大约是被那个小插曲折损了,心不断往下落,越落越深,惊惧随之越来越重,我没有说话,内心却天崩地裂,传出阵阵呼号,我很紧张,很害怕。
跟在护士后面,迈出略有些僵硬麻木的腿,向前走,那道不锈钢门被推开,紧接着出现的是一段洁净的走廊,不像病房那样有浓烈的消毒水气味,而是一种更加冰冷的味道,不知是由于过度清洁和消毒,还是由于各种无菌的器械,抑或是隐藏在身体深处的疾病得见天日的气味。
十分宽松的病号服套在身上像是穿了一阵风,似有若无的,无法阻挡手术室强劲的冷气,越往里走,越冷。再怎么在心里暗示自己要放松,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刻真正放松下来,还是会有顾虑。顾虑太多太多,不知选哪一样说出口,但说到底,是最怕我自己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死去。千言万语将我憋得双眼通红,像哭了许久的人。
我有点后悔了,我应该再等一等,等安意回来了,见到她了,再进手术室。明明看了她二十几年,多一面少一面其实都无所谓,但此刻就是觉得应该看看她,这种见面仿佛可以充当一个句号。还有我的小女儿安馨,她在外地念书,平日与我通过电话和微信交流近况,因不想她不顾学业而奔波,我没有让她回家来,她只知道我今天要做一个小小的检查。我从未如此渴望见她一面,没了这一面,人生好似全是遗憾。
前两天我把银行卡密码、手机支付密码、大小家务事、一些尚未还清的人情往来都告诉了安成章和安意,想着以防万一,万一我在手术台下不来,他们也不至于太过慌乱。可事实上,做是这么做了,心里却无论如何都放不下,总能找到疏漏,总能想到几句来不及说的话。身处手术室,再想做点什么也已经迟了。我边走边笑自己像个考试前一天临时抱佛脚还抱不住的小孩子,头上如一个个小太阳般耀眼的灯光是一道道审判的目光,明亮却冰冷,我悔之晚矣。
护士将我带到走廊左边的第二间手术室,里面的温度更低,有五六个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护人员在做准备,其中有一张我熟悉的面孔,是我的主治医生,还有许多不知有何用处的顶着一块屏幕的机器,它们比活着的人更有威压,我想象它们在医生的控制下进入我的身体并在里面肆意游走的画面。
我听从护士的指引,躺在硬邦邦的、铺好一次性隔垫的手术床上,而后护士给我插尿管。医生同我聊天,用轻松的语气。他好像瞧出了我的惊惧,又或者没有瞧出,只是心知肚明进入手术室的病人没有几个是不紧张的。但我不记得他说了什么,甚至听不太清。
我慌得几乎五感尽失,身临其境,再无法被手术大或小的说辞安抚。
这里,是真正天下大同的地方。
有关不同个体的差异性被降到最低,财富、地位、成就、与他人的关联、爱过拥有过的万事万物,都不复存在。彻底的孤立无援,造就一种真正的回归,回归到最本初的生命,只有生与死两种形态,再无其他。
最令人害怕的莫过于此。苦苦经营一生,却来到一个无视这千般经营的地方,让曾经酸甜苦辣的经历全部如云烟般消散。
一位医生帮我戴上呼吸面罩,指导我深呼吸。我在怅惘中逐渐坠入麻醉药的迷阵,无知无觉地任由医生开膛破肚。
我在手术台上睡了四个小时,一直在做梦,不过梦境的内容和我的神志一样被麻醉药抹去了。
手术完成后,我被推到手术室出口旁的另一个休息间,等待麻醉药效过去。稍微清醒,才能被送回病房。
第一感觉是身体很重,人很累,像患了重感冒,意识成了水里的鱼,伸手去抓时,它总是灵活地从我手中游走,我只能感受到它身体滑腻的触感,抓不住它。眼睛能睁半开,模模糊糊地看到前方微亮的白灯泡,和手术室的强光相比是两个极端。有人在旁边说话,我知道,但无法分辩话语的内容。
我拼命告诉自己要清醒要清醒,努力之后只勉强看到安意凑过来笑着和我说话的画面。我松了一口气,终于又能看到她了,我还活着,我没有死在手术台上。我似乎朝她点了点头,又似乎没有,只是眨了眨眼,后来的事情我都记不清了。
稍微安心,紧接着就是更加厚重的疲倦感席卷而来,我想休息了,便不再挣扎,闭上眼睛再次进入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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