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上午,何秋妤接受PICC置管。
因要无菌操作,安意不能进入治疗室,只能透过一道窄窄的门缝往里看。
护士穿着无菌服,通过B超机找血管,接着将一条蓝色的细管从手臂的血管缓缓刺入病人身体里,弯弯绕绕,一路前行,到达大静脉。以后需要注射的所有针水都从这条管道输入,不用每一次治疗都重新扎针,也减少药物对血管的刺激。
何秋妤躺在铺了蓝色无菌铺单的床上,脑袋侧向墙壁,安意只能看见她的半边下颌。
导管留在手臂外的位置用一张大胶布固定着,形状像字母“J”。何秋妤没整理衣袖就走出治疗室,安意杵在她边上观察那导管,好奇地问:“有什么感觉吗?”
“没有,就是手臂的针孔有点痛。”
“这条管子进去的时候有感觉吗?疼吗?”
“有点痒痒的感觉,不疼。”
看着皮肤上残留的碘伏颜色和针孔周围一点针尖大小的血迹,安意整张脸都要皱起来了:“我觉得很疼。”
何秋妤健步如飞地走到护士站领PICC管的日常养护手册,她背着一个小背包,里面装着她的水壶和一些杂物,身上穿着运动裤和运动鞋,留着一头短发,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微微踮着脚,越过颇高的柜台面与护士交流,活像兴致勃勃外出参观游玩的学生,充满稚嫩的活力。
安意在不远处看着,觉得这样的何秋妤是少有的可爱,于是拿出手机,偷偷将这一幕拍下来。
下午,陈医生开了处方,何秋妤开始输液。
注射完一次的保护脏器药物和化疗药物大约需要八个小时,而后出院回家休息三周,再与医生约好时间,重新回到医院重新办理入院手续,抽血检查,看白细胞的数值如何,若不是特别低,便可以进行下一次化疗,若数值低于警戒值,要先注射升白针,等白细胞的数值升高再进行化疗。
何秋妤住的病房旁边就是一间隔离病房。白细胞的数值是化疗期间最重要的指标之一,若发现病人的白细胞数值太低,就会将其所在的病房暂时变作隔离病房,病人不得离开病房,家属不能进入探望,送来的饭菜由护士拿进去,进入的护士要穿上隔离衣,全方位防止病人受到感染。
一个完整的疗程共要注射十二次化疗药。
但何秋妤只进行了三次,就中断了治疗,同陈医生说明情况,办理了出院手续。
何秋妤的身体对化疗药太敏感了。
陈医生给何秋妤用的药与其他消化道肿瘤患者的药是一样的,别人打完针水之后能吃能睡,全不当一回事,而何秋妤第一次注射化疗药就反应极大,针水还没有打完,她就感到极其疲倦,全身无力,胃口不佳,隐隐有恶心感,不想吃东西,水也喝不下,窝在病床里昏昏沉沉。
三人间里住进了另一位病人——看上去比何秋妤大好几岁的大娘,下午才来办入院手续,又做了几项检查,拖到将近下午六点还没有回家。
大娘看到何秋妤的状况不太好,便问:“你还好吧?”
何秋妤眼睛只睁开了一半,虚弱地答:“觉得很累,还有点恶心,不太好。”
“你是第几次化疗?”
“第一次。”
大娘似乎是个老病号,很有经验,告诉何秋妤:“你第一次就这么难受啊?那你对化疗药太敏感了,反应这么大。化疗越往后副作用越强,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真的吗?之后更难受吗?”
“嗯,间隔三周肯定排不出所有化疗药的毒素,毒素在身体是累积的,做化疗的次数越多,身体里的毒素就越多,副作用就越大。”
“你做化疗几次了?”
“已经做了八次,现在来做第九次。”
“你是什么癌症?”
“直肠癌。”
“我看你的状态很好。”
“是,我打化疗药之后没有什么感觉,不会像你这样难受。”
这些话被何秋妤牢牢记在心里,她将“不适合进行化疗”的标签贴到自己身上,进而将“不适合”的影响辐射到她余生所有时光,想象自己未来的许多年都要在如今这种不适中苟延残喘,不禁被吓得打了个寒战。她裹紧被子,萌生了退却之意。
安成章在晚上八点多吃完晚饭,提着饭盒过来陪何秋妤,一起等到将近十一点,针水终于滴完。安成章收拾好放在床头柜的没吃几口的饭菜,一手拎大包小包,一手搀扶着她往外走,她难受得连路都走不稳了。
何秋妤在家里休息了三天,依旧像是在做化疗时那么难受,犯恶心,吃不下东西,喝水喝多了都要吐,腹泻的情况变得严重,且感到疲倦无力,躺在床上起不来,走路双腿直打颤,无法正常地生活。
她没有同安成章和安意商量,只是默默地考虑着要不要坚持下去。接受化疗并不像陈医生说的那么轻巧,至少对她来说不是。化疗药在她体内翻江倒海胡作非为,这种感觉比她手术后鼻子里插着引流管躺在床上无力动弹更加难受,她不敢想象这种难受要经历十二次,且每一次的程度都要加重一些。
加上现在她身体里暂时没有了肿瘤,没有任何症状,她与许多进行化疗的病人不同,她并非行走在生死边缘,没有强烈的求生意志督促和支撑她坚持下去,难受便只是难受,丝毫没有绽放生机。
在能够做选择的时候,绝大多数人都会倾向于做出轻松的选择,直到事情变得无比恶劣,将一切推向艰难的选择。
何秋妤又熬过了两次化疗,验证一下那位大娘说的话是否真实。结果如大娘所言,何秋妤一次比一次难受,一次比一次恢复的时间更长,若要进行十二次化疗,便意味着她在一年时间里都要不间断地承受这些折磨。
陈医生告诉何秋妤:“后续会给你安排放疗。放疗前你要先倒模,给你量身定做一个防护服,防止射线照到胃部以外的部位。”
何秋妤问:“做放疗难受吗?”
陈医生如实说:“副作用和化疗差不多,但总体来说要比化疗难受一点,射线照到的部分皮肤有很大概率会损伤。”
何秋妤当即拒绝:“我不做了,我的身体受不了。”
陈医生没料到这么干脆的拒绝,颇为诧异:“不做了?”
何秋妤坚定地点点头:“嗯,我决定了,化疗和放疗都不做了。”
陈医生以为何秋妤只是因为化疗的副作用而闹脾气,便劝道:“我也没想到你对化疗药这么敏感,副作用这么明显,的确比较难坚持,但你要考虑清楚,这是救命的,你再坚持一段时间吧。”
何秋妤态度坚决:“我不做了,陈医生,谢谢你,请护士帮我把导管拔了吧。”
安意下班回到家,发现何秋妤坐在沙发里。
平时何秋妤做化疗都是要晚上十点过后才能回家,安意感到奇怪:“这么快就打完针了吗?”
何秋妤带着一抹柔和且神秘的笑,看了安意半晌,才说:“我决定不做化疗了。”
安意很是错愕:“什么?”
对于何秋妤的决定,家中只有安意一人持反对意见。
安意苦口婆心地劝了何秋妤两回,但何秋妤仍是坚决拒绝化疗。
最后,安意不得不把话说得重一些:“要是复发了呢?陈医生说了,你的胃癌到了终末期,非常容易复发。”
何秋妤一直以为陈医生说的是“中末期”,于是满不在乎地说:“陈医生也说了,我已经进行了胃癌根治术,肿瘤都被切掉了,我的身体里没有肿瘤,为什么还要受那种罪呢?”
安意又问:“要是复发了怎么办?”
“不会的。”
“复发了怎么办?”
何秋妤有点不耐烦:“复发就复发呗,复发我也认了,反正我绝对不会继续化疗,太难受了,我的身体受不了,打十二次那种药的话,我比没做手术前还惨,何必呢?我现在能吃能睡,健健康康的,我就想安生地活着,不想受罪。”
“可是癌细胞转移到淋巴结了,说明你的身体里其实哪里都有可能出现癌细胞,只不过是它们还没有生长起来,无法被检测到而已。”
何秋妤对肿瘤没有太多专业知识,不懂得如何按照常理预想未来,只是异想天开:“再不济我就带瘤生存,我在网上看到很多人都是这样的。”
安意偷偷翻了个白眼,说:“带瘤生存要看肿瘤类型,低分化胃癌这种凶狠的癌症是不可能带瘤生存的。”
“怎么不可能?别人可以,我也可以。”
“癌细胞会消耗你身体所有营养。”
“那我就多吃一点补回来。”
“补不回来的,而且肿瘤最可怕的是占位,它很自私的,会不断挤压正常的器官,直到将别的器官挤到无法生存为止。”
“不会发展到那种程度的。”
无论安意怎么说,何秋妤都不愿意改变主意,安意有些无措,扭头看了看安成章,安成章没吭声,移开了视线,不与安意对视。
安成章亦见识过安晓婷的母亲被化疗药折磨成何种模样,那次他去医院探望她,亲眼看到护士拔针时,一滴药水滴落在白色的床单上,当即将床单灼烧出一小片焦色,把他吓坏了。那种东西是毒,和癌细胞相比简直不分伯仲,都是害人的,所以他一直不希望何秋妤接受化疗,虽医生和安意都说那东西可以治病,但他就是觉得那是催命符。
安意在父母面前人微言轻,谁都不听她的话,不考虑她的意见,她无奈地进行微弱的挣扎:“这样不行的……”
何秋妤似乎在与安意的对话中越发说服了自己,她如蒙大赦,激动地举起手欢呼道:“我说行就行,你别说了!我已经没事了!我痊愈了!”
那一刻,安意意识到自己快要失去母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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