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夜风乍起,刺骨的冷终于令我恢复了些许神志。沉缓的呼吸声在这寂静的荒野上格外明显,我略微偏转过头,见到溶溶月华似水倾泻而下,遍地的沙砾莹莹烁烁,犹如天上殒落的星辰。

我长舒一口气,一点点挪动冰凉僵硬的手指,尽力让自己爬起来。正值仲秋,海边的夜已然是彻骨的冷,水中则更不必说。我浑身湿透,若不尽快找到一温暖之处,饥寒交迫之下难免不会再生枝节,彼时错过了最佳的时机,我恐怕只得颠沛流离终了此生。

但无论如何,我活着到了梁国。即使夏玖鸣手腕如何强硬狠毒,甚至买通了船夫不惜同归于尽也要致我于死地,我也终归没有遂了他的愿。

梁国,不过是个开始。

“海行数日,宛使船队不幸遭遇风浪,公子玖婴及所乘之船陪随人等,皆罹难,无一得生还。宛王闻之悲恸不止,国哀三日。”——《宛史·公子玖婴本纪》

“珏衣,专心点!”

一声厉呵如平地惊雷,挟着一股劲风从我侧后方传来,到得近处不过瞬息。我下意识地反手挥剑格挡,却被弹回的力道震得连退几步,长剑脱手“铮”地一声钉入了不远处的木桩,犹摇曳颤动不止。

剑光微闪,冰凉锋利的剑刃轻轻贴在了我的颈上。对面的白衣少年眉目间带着怒意,令他看起来愈加端严英气。

“夏珏衣!和我比剑能不能上心点!”他略略扬了扬眉,不满道,“若是真正的生死相搏,你现在就是那根被剑戳穿的木头了!”语罢,还不忘用剑身在我的颈上拍了拍。

我冲他笑了笑,揉了揉酸痛的手腕,讨好般回道:“白尤自是我们之中身法最轻巧,剑法最高妙之人。我夏珏衣自知比之不及,所幸便不浪费白尤的力气同我比剑了。”

“哼!不思进取。”他依旧丝毫不领情,径自收了剑,准备转身离去。

我一边往木桩的方向走,一边漫不经心道:“哦……不知白尤那本《三略》抄得如何了?”

我听到他的步伐明显顿了一顿,半晌,咬牙恨然道:“算你狠!”

我轻笑回应:“白尤客气了。可否劳烦白尤帮我拔出这柄剑来?”

他懊恼地走过来,随手一抽剑柄,在空中流畅自然地挽了个剑花,那柄剑便回到了我腰畔的鞘中。

“剑是深了些,于你而言也不过多费些力气,也要我来代劳。”他瞧了一眼木桩上几乎洞穿的窟窿,又瞥向我,不悦道,“懒。”

我摇摇头,看着他苦笑道:“手麻了。”

于是那日黄昏,我与白尤比试完剑法,便去了他家,替他抄写次日夫子要求他交的一百遍《三略》中的六十遍。

沐白尤,靖琪王沐洄的独子,自幼从父四方征战,足智多谋,剑法卓绝,为人率直诚恳,爽朗不羁,再加上其相貌俊朗,世人称之为梁中清雪,京中皎月。

我揉了揉右手,将写好的第五十六遍《三略》摆在案角,转头看了看身旁的这位世人皆赞如雪如月的少年。静夜无声,窗外月光澈亮,案前灯烛明晃,白尤也正一脸严肃认真地挥毫落墨。光在他的脸颊上铺开,衬得他如出世谪仙,安宁得不染尘埃。

难以想象,如此一名清雅少年,竟已见惯了厮杀血污。三年前,他随靖琪王率军征往东海,平定海寇,清晨独自习剑时,遇见了因寒邪入体渐渐开始发烧陷入昏迷的我,并将我救下。

不过一面之缘,却是救命之恩。我许诺来日定会报答,他却慷慨得很,说不过举手之劳。直到我痊愈后将要离开,他也连名字都不肯相告。

那段时间都是他一人独自照顾我,我也并不知晓他的身份,却也从他的言谈举止中隐约猜出是大户人家的公子。

后来是我在依照计划前往京城的时候,听闻民间盛传靖琪王剿灭海寇的消息,几番调查方知,他便是靖琪王府的大公子,沐白尤。

知道他身份的一瞬间,我决定了抵达京城之后的第一步计划。细想来那时候的我明明有更好的方法,但我却几乎是下意识地这般选择。

于是,在京城的书院里,我以梁国第二富商之子的身份见到他之后,几日相处下来,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他的好友。

我告诉他,当日我遭遇海难而流落一人是真,不肯告知身份,只是为了安全。他也不计较,相熟之后,饮酒比剑,习字背书,都叫上我。

他擅武,我擅文,于是彼此调侃,取长补短便成为了我与他的相处方式。

三年转瞬而逝,我与他都将及冠。每每再看他的时候,便觉得世人所言赞词虽多有夸大,但他的清雪皎月,却再贴切不过。

“白尤,我的这六十遍已写好了,剩下的四十遍就靠你自己了。”我向窗外望了望,月已渐西沉,我得快些回去才行。

“太好了!这四十遍我也写完了!”他如释重负地将手中的笔随意靠在砚台边,将我抄写的拿去翻看几下,戏谑道:“珏衣,你模仿我的字迹,真是仿得越来越像了,连我自己都快要信以为真。”

“还不是托了白尤的福。”我不由得无奈瞥了他一眼,起身离去。

三年来,他由于各种缘故被夫子罚写,遍数一次比一次多,我便只得陪着他一起写。时日一长,我的仿字当然写得越来越好。

“那我下次请你喝酒!宛国来的‘居南思’,可好?”他目送我到门边,闻言笑着回应道。

我停了停脚步,微转回头,笑道:“好啊。”

独自一人回到空旷僻静的居所,我方才推开卧房的门,连灯都没有来得及点上,一道黑影便从梁上无声无息地落在我身后,低声开口道:“主人。”

“今日回来得晚了些,也没什么事情,不必担心。”我伸手燃了一枚火折子,将烛火点上,顿时卧房中盈满了温和的光,“你们那边呢?”

“回主人的话,左丞相依然不肯答应条件,我们便按照主人的吩咐,将他解决掉了。”他平淡地回答道,“明天早朝时,吏部尚书会依约另举荐一人。”

我下意识地转身看了看他。一身夜行衣的他显得如此黯淡而不起眼,摇曳的烛火倒映在他的眼瞳中,却无端生出凛冽的寒意,犹如幽暗中盯紧猎物的狼。

他是我的暗卫之一,也是陪着我一起谋划和实施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的人之一。

从宛国到梁国,他为我挡过暗箭,杀过刺客。无论什么地方,只要是我要去往,他誓死追随;无论什么事情,只要是我的命令,他绝不违抗。

无亲无故,无恩无惠,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作为暗卫可以忠心到这等地步。我曾经问过他,他的回答却是,我救过他。

我想,救一个人,是希望他能够活下去,而不是如同修补工具一般,希望他为了自己的利益奔波至死。

于是我救过的人,想要报答的就会报答,有的孤儿留下来成为了暗卫,但几年之后也许就离去。我尊重他们的选择,也使自己免于猜疑。

十几年来,留下来的人共有十二,他们全都立誓永远追随公子玖婴,断发明志。因而当我得到消息,预感到夏玖鸣即将动手的时候,便着手安排了其中的八人前往梁国提前打点,令有三人与我一同出使。

夏玖鸣的手段很周全,也很简单,先是派人纠缠住我的暗卫,再让船夫将船凿出破洞,借助那晚的风雨将整船人埋葬在海中。

我虽百密一疏,却终归是活了下来,并且来到了梁国。

告别沐白尤之后,不出半日我便寻到了那三名暗卫,当天夜里我在梁国的身份等琐碎事宜也处理妥当,于是即刻起身前往京城。

我来梁国,是为了谋;而我的谋,说到底也不过是自救。

半晌静默后,我对他点了点头,道:“很好。”

虽然没能收买左丞相,但是只要消除了他施加的阻力,就已经足够。

“如今……是几月了?”我就近坐在椅子上,伸手把玩桌上一只青瓷茶杯,自言自语道。

“是八月了,主人。”他沉稳地回应,复又补充一句,“辰影和申影他们也即将完成任务。”

“哦……八月了。”我心不在焉地继续转着手中的瓷杯,思索着接下来最为关键的一步。

忽然“咣啷”一声,瓷杯从我指间脱离,在桌上滚了几圈后,径直落到地上,摔个粉碎。

我从沉思中惊醒,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和脚边散落四处的碎瓷,有些怔忡。

面前站着的子影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忽地单膝跪下,欲言又止道:“主人……”

“算了,等辰影他们把交代的事情办妥,万事俱备了之后,再做这一步也好。”将地上的碎瓷踢到桌脚,我没等他继续说下去,对他点点头,“很晚了,都回去休息吧。”

“……是。”他有片刻的迟疑,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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