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夕之日,夜暮蔼蔼,蟾光如练。长平王都气象恢宏,整座王宫灯火通明,只这样一座宫殿,借着无数颗夜明珠的光,在夜色中衬得有些瑰异诡谲。
那位贵人开口便有了历代皇后的长乐宫,贵人开口便也有了这无数颗夜明珠照亮整座宫殿。
“娘娘,宫宴快开始了。”站在贵人身旁的内侍官高仪轻声提醒道,高仪的脸颊瘦削,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面相上甚是讨喜。
“高仪,你看看,这件衣服可还入眼否?也不知雾朝喜不喜我穿这件鹅黄袖衫,你说这件袖衫搭什么色的披帛好些?”贵人言语激动,眉眼中是难掩的欢喜。
“娘娘……您忘了,您得坐在屏风后……”高仪见贵人如此欢喜,有些难为情地说道。
陛下特许此次中秋宴娘娘参宴,但娘娘的身份特殊,不便示人,便只能坐于屏风后。
“是我忘了,不过能见着已然是陛下的恩典了。”贵人的表情从欢喜到沮丧,接着又转为了感激。
高仪转过身为贵人拿起了碧色披帛,看向了镜中的贵人:她的眉宇间是说不出的舒展,长发及腰秀丽而有光泽,尚未粉黛装饰,偏眼中含着一抹情意,让人看了不禁沦陷其中,眼角的朱砂痣更是平添了一抹娇柔的风情。
高仪及时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随即恭敬地为贵人穿戴上了披帛,而后唤来了女内侍官为娘娘上妆。
贵人看着镜中的自己和侍官们,心中渐起一丝悲凉之感。
入宫以来,自己无人可信,无人可依。身旁服侍之人虽尽心尽力,但她知道,他们只听命于皇帝一人,陛下让他们尽心服侍自己,他们便竭尽全力讨得自己的欢心,若有朝一日自己不再受宠,也不知这些人又会何如。想到这里,她的嘴角泛起了一抹难以捉摸的笑。
而在他们的面前,有时她也分不清自己的心意,到底什么时候是伪装的,什么时候又是真诚的。
入宫的十六年来,好似自己从没变过,又好像,自己不再是以前的自己了,到底是什么地方变了呢?她看着眼角的红痣,那些隐秘的过往从记忆中纷至沓来。
十六年前,皇帝张启年第一次遇见李容华,是在自己弟弟端王张乞舟的家宴上。
那时她还叫李荣华。
荣华家中贫困艰难只能靠种地勉强维生,父母希望日后发家,她便因此得名。
母亲早亡,为了葬父,她的哥哥便只能将她卖给端王府做奴仆,荣华貌美,一进府中便被端王张乞舟看中了。
没过多久,荣华便就怀了张乞舟的孩子,一年之内竟凭着张乞舟的宠爱,当上了端王府的贵妾。
张启年遇见她时,她才出月子,在那日夜宴上,她未言一语,坐在后方不显眼的位置上,却引来了众人的目光。
端王府的家宴甚是精彩纷呈,就连皇后崔盈满都亲口赞誉菜肴可口,那西域来的舞女舞姿曼妙,端王的妻妾成群一个赛一个的貌美,王府的侍女一个比一个出挑。
然而整个宴会中最夺目的女子,还是李荣华。
她的一双桃花眼乌亮,黑白分明,晶莹透彻,目光满是不属于五光十色场合的清澈和纯然。她的皮肤白皙如玉,那眼角的红痣甚有韵味,将清纯的目光衬出了一种尘世间的风情,白净的面容,淡红的唇色,身形瘦窕,但衣袍遮掩不住凹凸有致的曲线。
举手投足间,已是人间尤物。
她就那样身着素色的裙,坐在那里低头浅酌,时不时照顾着身旁被乳母怀抱哄玩的女婴,她的姿态并不似大家闺秀那般端庄,时不时抬起头看向宾客的目光有紧张也有不安。
荣华觉得宴席上总有目光看向自己,寻到是端坐在上方的皇帝望着自己这方后,失措地避了开来。
这样的一幕,偏被张乞舟看在眼里,记在了心里。
“乞舟老弟,你这酒不错。”皇帝看向自己的弟弟,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满身酒味,即使华服在身,这样的男人也还是入不了目。
老二端王张乞舟,母妃只是个小小的昭仪,张乞舟自小没什么才气,性格也十分懦弱,并不受先皇的宠爱。凡是几位皇子兄弟们看上的,他便让出来,皇子们欺负他,他也就只能笑呵呵地装作满不在意的样子走开。
自张启年登基以来,最为放心的便是这位弟弟了,于是给予他的赏赐是最多的,这也是在敲打另外一个兄弟,一位王爷的本分就是安于享乐,切莫惦记其他。
而张乞舟得了赏赐,上了一道奏折,甚是有趣。
他说,“帝王之字派,贵气之至,岂敢用之。每每念及陛下赐臣金舟,养吾家之长幼,拳拳手足之情涌于肺腑,遂愿更名为张乞舟,以感念陛下之恩。”
字派是字辈的意思,张乞舟本名张启舟。
当初,启字辈有四位皇子。
大皇子出身高贵母家显赫,早早被立为太子殿下,二皇子张启舟一直被人们所低视,三皇子早亡,四皇子则是才名在外的张启云,也就是如今的靖王殿下,论才德,先皇在时,年幼却聪颖的张启云时常受到先皇的夸赞。
但是直至太子殿下张启年而立登基之年,先皇都未曾夸奖过这位众星捧月的太子殿下。
臣子们一度认为先皇有废掉太子张启年的心思,废太子立贤不立长的例子前朝也曾有过,可先皇直至临终都并未那样做,或许是考虑到张启云虽天资聪颖,但尚且年幼,等到张启年登基后,大臣们也就渐渐淡忘了自己曾经的那些揣测。
但是皇帝张启年,从没有忘记过。
如今自己已经五十有余,登基二十余年,前朝之事勤勤恳恳,用心之至,才有了如今的海晏河清,可是自己至今也只有张承恩这个唯一的皇子,张启云现在也才三十余岁,正值身强力壮之时,这让张启年怎能安睡!
张乞舟更名的奏章一出,皇帝张启年便觉得甚好,第二日便令大臣们朝议。
其实更名避讳并非必须之事,但是这样一来可以看看张启云的态度,二来,这对他也是一种敲打,乞舟的奏章里有句话写得很好,皇恩浩荡,一粥一饭皆是恩赏,你张启云必须记住,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于我,你必须得感恩戴德!
从此张启舟更名为张乞舟,张启云也识相地恳求陛下赐名,张启年便赐了个“溪”字,寓意为溪涧行云,实则是暗中再次敲打他,希望他能当个耽于游山玩水,最好是有些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闲云野鹤!
这道理,张启云懂,臣子们也懂,从此张启云更是怠惰了,不再在家中接待结交任何一个臣子,连朝堂也都少去了,多是抱病在家。
大家都知道抱病事假,惧怕圣心才是真。
而后,皇帝赏给这两位兄弟的东西便越来越多了,今个儿弟弟的生辰赏一赏,明个儿立秋赏一赏,大臣们也心领神会,纷纷赞扬当今的这位陛下念及兄弟之情,是贤兄,更是贤君!
而张乞舟,这个他从没在意过的亲弟弟,突然有一天神神秘秘地告诉自己,要献上一件属于自己的宝物。
那夜,晚风甚急,端王府一向灯火通明,但那日却没有什么人伺候,只张乞舟一人迎上前来。
张启年觉得奇怪,但也并未在意,自己的弟弟时常献宝,这也稀松平常,但是他从未在夜晚邀约,更未不等人赏玩一番就直接将宝物放置于马车中。
直至登入马车,张启年才知道张乞舟为何这样做。
这件宝物,不是一物,而是一人!
车内,李荣华端坐着,身穿锦缎华服,头顶珠冠,淡扫蛾眉,膏泽脂香,可眼角发红,一看就是刚哭过的痕迹。
好个张乞舟,竟连自己的贵妾都能献上,张启年有些愤怒,自己什么样的女人不曾有过!这样一个已经生育过的女子,纵然貌美,但也是断断不可!
更何况,从伦理上来说,这可是自己的弟媳!
张启年掀开帐子,正欲下马车。
“求求你!”
张启年愣住了,回头看向马车上的女子。
那女子不停地磕头,一个比一个重,额角已渗出了血,这般狼狈的模样与那日夺目耀眼的她全然不同。
张启年看着眼前女子的哀求,不语。
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那日宴席上,不过觉得新鲜,这样的美人从没见过,没想到张乞舟居然将那些目光全都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
眼前的女子在美色上,确实令自己心动过,但自己身为皇帝,未曾不顾礼义廉耻,也从未想过霸占臣子的妻女。
他看向李荣华姣好的面容,刚刚哭过的她,妆容不再,紧咬着的唇渗出了血,反倒是衬得她更娇弱可怜了。
目光与目光相触碰的那一刻,秋风入帘,罗帐飘扬,吹乱了娇弱女子额前的碎发,女子觉得有些冷,往后缩了缩身子。
张启年未加思索便替她拂开了额前的碎发。
当温热的指尖触上冰冷的面庞时,张启年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心脏的狂乱跳动。
而那女子的目光从哀伤变为了震惊。
“回宫。”张启年拉紧了帐子,低声命令道。
一辆马车缓缓向宫中驶去。
自那以后,皇宫里多了一位贵人,伺候她的奴仆皆是皇上的亲信,没人知道她来自何方,也没人知晓她原本姓甚名谁,只知皇上给她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
那位贵人,恰如其诗,恰如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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