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御宴之上,酒入三盏后陆续上了三十余道菜。

雾朝从没见过这么多精致味美的菜,还好自己与桃儿随了北辽国的风俗,戴着面纱,才不至于露了怯。

她看着那道摆在妃嫔位列的屏风,光影之间,隐约见到有一女子和一侍从的身影,雾朝盯着瞧了一会儿,又触到了另一道目光,雾朝顺着这道目光看了过去。

屏风边上坐着一女子,她的面容姣好却紧锁着眉头,一副阴郁黯然的模样。她看着雾朝,乌黑的眸中眼神幽深,带着几分诧异。

雾朝抬头望向杨阿婆,阿婆会意,解释道:“那便是娘娘的侄女儿,也就是娘子的表姐。”

雾朝对这位表姐有所耳闻。自己的母亲入宫为妃后,其母家便屡获恩宠,自家舅舅从一穷苦农仆摇身一变成了一地方县丞,而后这位表姐便入宫了。

说来有趣,阿婆曾说这表姐李棠儿是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入的宫。

那时贵人思念家乡亲人,陛下特许表姐入宫陪伴几日。

正值深秋,长乐宫的银杏枝头金黄一片,表姐见那一树灿烂便十分欣喜,贵人问及,她也就随口应和了贵人。她说,自己若能日日见到这胜景也定然是欢喜的。

桂殿兰宫,朱墙巍峨,于是,表姐有机会日日见着那银杏树了。

雾朝有些同情地看着李棠儿,她心想,表姐究竟是因为自己说的这句话入的宫,还是因为贵人发的话她才入的宫呢?看她沉郁的模样,心中对这个答案便已了然。

觥筹交错间,雾朝还发现了另一道目光,那目光源自大殿之上的主位,皇后娘娘崔盈满,雾朝以为自己看错了,宫宴之上,自己用的不过是北辽国使臣之女的名号,坐在不起眼的位置,怎么也轮不到皇后娘娘的关注,自己便当是看错了,收起了自己的目光,专心致志地细酌起了桌上的米酒。

酒过数旬,一宫女在众人眼皮下,悄无声息地扶起雾朝向深宫处走去。

行至僻静的回廊,颜十三随后而来,一记手刀劈晕了宫女,颜桃儿出现在身后语气紧急:“怎么办,杨阿婆还未归来,集英楼不知该怎么走!”

有一女子身着夜行衣袍出现在他们身后,颜十三十分警觉,立马擒住了女子,女子话语急促:“想去集英楼就快跟我走。”

颜十三和颜桃儿也别无他法,只能将信将疑地跟着她向深宫中走去。

雾朝半醉半醒,恍惚间看见那女子耳坠的样式,只觉得异常熟悉,仿佛就在刚才的宫宴上见过,只是自己怎么也想不起。

等雾朝醒来时,只见身旁有一男子侧卧背对着自己。雾朝将他翻过身来,她看着这男子,身着青色长袍,袍上有着精致的云纹,眉目如画,睡着时嘴边还噙着笑,不知是做了什么好梦,模样倒是好看极了,像是一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雾朝双手合十呢喃道:“得罪了。”说完便开始试图解开男子腰间的革带。

男子似乎被她弄醒了,瞪大了双眼,见雾朝俯在自己身前,竟向前仰了仰头,只那一瞬,两人鼻息相闻,男子长长的睫毛触到了雾朝的面庞,雾朝无法自制地颤抖了起来。

男人用那酒后迷乱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女子,他似乎习惯了这样的场面,酒入肚肠,美人在怀,佳人相伴,随即便发出了咯咯的笑声,然后嘟囔道:“美人!有美人!”说完仰头大睡了过去。

雾朝几乎快哭了出来,双手颤抖着终于解开了他的革带,而后又脱下了他的外衫,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脱下了自己的罗裙,发抖的手紧握住簪子,狠狠地刺向了脚底。

霎时间,床榻之上,一抹残血,甚是冶艳。

宫宴结束后,张启年留宿长乐宫。

张启年今晚喝了不少,他半躺在花梨木榻上,金香撩撩,花香感十足,香味绵长悠远,内敛柔和,闻着便使人平静了些,只是心间有几分躁动不安,这味道仿佛和平常的不太一样。

“我那傻弟弟酒量浅,怕……怕是还在集英楼里睡着……”张溪云提前来到宫中试酒,奈何酒量不好,喝了没几杯便醉倒了,于是乎被安排在集英楼小憩。

宫中宵禁严苛,睡到现在怕是也该酒醒了,皇帝身旁的内侍官闻言便着手去集英楼中安排送客事宜了。

“容华,今晚的香……似……似有些不同,闻着有一股子龙涎香的味道。”张启年吐字都有些不清了。

“陛下,许是金箔放多了吧。”容华笑着搀扶他往床边走去。

张启年自登基以来倡行节俭,对李容华却十分纵容,金香配方复杂,所用香料均来自西域且稀有昂贵,不仅如此,金香之所以为金香,还因为要在香的外面包着金箔,此等奢靡做派,放眼整个宫中,也只有长乐宫敢这样做了。

放下帐后,李容华一人向殿外走去。

高仪见她走远了,先用银针解了张启年的酒意困乏,又端出一碗汤药让他服下,张启年这才清醒了过来。

高仪低着头,张启年看不清他的表情,高仪解释道:“娘娘避开了下人,在香中增放了催情之物。”

张启年顷刻间神色便恢复了清明,厘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李容华苦求与女儿见上一面,原就是为了这出戏!自己,连同她的亲生女儿都被算计了。

张启年觉得凉意浸背,自己于她而言,竟是这样的人……念及此,不禁大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便陷入了无声的沉默。

“高仪,替我找出来娘娘的爪牙,还有,将她的女儿送回城外。”末了又补充道:“不要惊动任何人。”

高仪恭肃地退下。

内侍官来报:集英楼中,不仅有睡得人事不省的靖王殿下,还有一北辽国使臣之女面容憔悴,神色慌乱,衣衫不整。

这下,连张启云也迷惑了。

李容华寻人不得,本想回到殿内令几个仆从出殿找寻,却见到张启云正端坐在桌旁,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见到李容华便端起了冷冰冰的样子。她意识到催情香一事怕是已然败露。

“你可知你做了什么?”张启年站了起来,对着那张倾国倾城的脸第一次扬起了巴掌。

李容华见势不仅没有躲闪,反倒是心一横抬头迎了上去,张启年抬起的手悬在空中颤了又颤,最终还是无力地收了回来。

李容华似乎很满意他收回的巴掌,冷笑道:“陛下,适才是想打我吗?”

张启年看着面前的女人似乎没有丝毫的认错之意,此情此景,两相难堪,便也不想再继续纠缠。正欲迈出那门槛离开时,本以为她会挽留,却只听见身后响起了一道轻蔑的声音。

“恭送陛下。”

这几个字让张启年的心揪着一下又一下地疼了起来。

雾朝熬了半宿一直没睡着,等到内侍官来寻时,只见到一个面容枯槁,穿戴不整的女子,那内侍官见到这模样,又见到床褥上的一抹红色,便猜到发生了和事。

高仪送雾朝离宫时,却被长乐宫的下人拦住了。

这是雾朝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亲生母亲。

她曾看着镜子幻想过母亲会是什么样子的。杨阿婆说母亲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女子,自己便想,最好看的女子是什么样的,会不会比那春熙巷口卖胭脂的小娘子还好看。杨阿婆说过她是阿婆见过最努力的女子,只要是她想学会的,便没有不会的;凡是她想得到的,也没有得不到的。

雾朝对母亲有过期待,每每缠着阿婆问东问西言及此时,总会有些气馁,她似乎没有那样的天赋和灵性。雾朝想学针线,月余,手指上便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针孔,一向耐心的阿婆都不想再教了;自己想学画画,请来的教习先生直呼并无天分,不必浪费年华。似乎自己什么都在学,却又什么都学不会,唯独那夜里饮酒的习惯倒是养成了,酒量确实比同龄人好些。

李容华端详着雾朝的面容,说道:“尚好,你没随了你的父亲。”

这是雾朝第一次近距离端详自己的母亲,她惊讶于母亲竟是如此貌美,自己所见过的女子都不如她容颜姿态的一星半点,那自卑的情绪也渐渐爬满了心头。

雾朝移开了自己的视线,透过凌乱的碎发扫视着长乐宫。长乐宫这绮丽耀眼的光竟是用了无数颗大大小小的夜明珠装点出来的,甚是奢靡无度。

李容华似知道雾朝在想什么一般,看着那夜明珠轻声笑了笑:“人总有例外,人们都说皇上贤明,俭为共德,却不知他也会纵容自己的妃子,纸醉金迷。”

雾朝看着李容华向自己靠近,她的眉眼分明,眼角的红痣格外妖艳,她身上的金香浓郁沁人,令雾朝有些迷乱。李容华疼惜似的抚着雾朝的面庞,长甲轻轻触过下颌,而后又触到了雾朝修长洁白的脖颈上。

猛然间,李容华握住雾朝的脖颈,手上的劲力越发重了,面上却不改盈盈笑意:“比如雾朝,你也是个例外。”

见雾朝有些喘不过气,才撤了手。

“杨嬷嬷这会儿,怕是吃醉了酒,稀里糊涂地一头栽在春熙巷外的小河沟里了。”李容华收起了笑容,盯着雾朝似正在期待着什么。

雾朝气急道:“她可是跟了你十几年的老人!”

“我本想着她知道了太多,死是必然的,但却也是怪可惜的。可现在看来,似乎她死得,理所应当。”李荣华又笑了起来。

雾朝不明白她的笑意来自何处,只觉得她的笑容虽美却瘆人可怖。一想自己的母亲好似一个疯子,杨嬷嬷又是因自己而死,雾朝泪光莹莹,喉咙一紧几乎发不出声了:“为什……”

李容华看着环绕四周的夜明珠,看着满眼的金碧辉煌,摇身一转,仿佛正沐浴在阳光下一般:“雾朝,你本可以拥有我能够给你的,最好的,东西。”

雾朝不知道她所说的最好的东西是什么,是这金银财物满室的辉煌,还是这后宫中独一无二的荣宠与权力……可雾朝知道,她想要的东西,不在这里。

话还未说出口,李容华便背身而立,雾朝看不见她的脸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她用她那参着冷意的笑声说道:“既然你想要,我便会成全你。”

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但是,我对你非常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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