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殿中,沉香霭霭,黑金檀木的官帽椅上,坐着一男子,约莫五十余岁的年纪,但是保养得极好,任谁看去都觉着他只有四十余岁。张启年手中把玩着李容华送来的桃花扇。
桃花扇本是宫外玉珍坊的臻品之物。玉珍坊一物千金,一扇需经百余道工序,将桃花封入扇内,花型与花香恒存。每每玉珍坊推出的珍品,都会惹来王公贵族们的簇拥,李容华尤其爱之。
张启年看着桃花扇上的题词,问道:“此词何来?”
高仪答道:“娘娘兴起之作。”
旧梦绝,欢情薄,浮池枯黄秋零落。
旧梦……欢情?张启年看着题词,若有所思。
“娘娘说她未尽为母之责,以至于从不知道春熙巷子里的那位小娘子心慕靖王殿下已久,望陛下能成全一二。”高仪转述道。
张启年痴痴看着题词,旧梦如何绝?于她而言自己的欢情竟是凉薄的?而她为何又写那长乐宫中银杏叶零落入池之景?是想说她已然一人枯坐反思了,还是说她宁可守着长乐宫两不相见?
张启年不懂,他觉得他总是看不懂她。
“她,还好吗?”
“娘娘一切如旧,该说说,该笑笑的,只是遣了几个奴仆离开,说日后不再需要了。”高仪原原本本地回话道。
她竟是这样想自己的,张启年的笑意惨淡。
张启年说道:“告诉容华,悲秋的词人太多,无须多她一个。”
高仪看着自己服侍了一辈子的皇帝陛下,心中早就猜到,皇帝不会因此而怪罪冷落李容华。
他会警惕皇后崔盈满权势滔天,在宫中一手遮天;也会厌恶别的妃子恃宠而骄,在宫中霸道横行。却似乎从来不在乎李容华的飞扬跋扈和任性妄为。
或许是因为陛下当初选择了李容华,而非是李容华选择的陛下吧。
又或许是李容华有的,别的妃子没有;别的妃子拥有的,她却一无所有吧。
因而在陛下眼中,她成了那个例外,那个特殊的人。
当靖王殿下张溪云受诏入宫时,他一切如常,仿佛昨晚的事只是一场梦,梦醒了便结束了一般。
他一向机警,早在中秋宴开宴前,陛下私诏两位亲王入宫试酒的时候,他便发觉了酒中多了一丝丝不该有的苦味。
敢在宫中下毒的人不多,但是绝不可能是陛下。并非因为是陛下真如大臣所言的那般贤明孝悌,而是他清楚自己的哥哥,当今的这位陛下,虽心中多有计较,但行事一向磊落,他求的是众人的忠心臣服,所以行的是光明正大的明谋。
于是当暗卫探查告知楼外有一行来者,其中有北辽国使臣之女时,他便觉得或许是单纯的污名逼娶,也或许是这女子背后的主子有所求。但不论怎样,都可以将这出戏演下去,他倒是想要看看究竟是谁有这样的胆子做出这样的事!
张溪云几乎全程憋着笑看着那女子拙劣的表演,在心中计较,她背后的主子只知道选了个美貌的女子,却不知道选个聪明有胆量的来,这女子连男子的内衫都不敢碰。
受诏入宫的路上,他便想,陛下不是愚钝之人,想必也会探查清楚。再不济自己就多说几个拒绝的理由——家中妻妾满屋,北辽女子身份特殊,恐怠慢之,或者,北辽势单力薄,实不至于委曲求全。
总而言之,张溪云觉得这桩婚事绝不可能成。但他却未曾料到陛下并未谈及此事,反倒是拉着他下了好一会儿棋。
檀木棋盘手感温润,纹样典雅,自己早已无意下棋。
张启云或许是看出来了,望着棋盘上的黑子说道:“昔日我为太子时,你还年小,有一次宫里的娘娘强喂你吃栗糕。”
“那时陛下知我对栗糕过敏,替我吃了。”张溪云似想到了儿时的情景,轻轻扬唇一笑。
“其实从小到大朕也不喜吃栗糕。”张启云说完看着张溪云粲然一笑,张溪云从未见过他如此放松过。
张溪云陷入了儿时的回忆中,那时自己的兄长总会站出来保护自己,似乎从小到大,他都将兄长视作哥哥,而非太子殿下,只是不知为何也不知从何而起就变了。
其实也正是因为张启年这个兄长是称职的,因而张溪云从未有过取而代之的想法,哪怕先皇有过试探,哪怕自己明明胸怀大志,更为符合继承大统的标准。
张启年登基后,在朝堂上对自己的倾轧打压,自己都能理解。而自己的隐忍退让其实兄长又何尝不知?
一想到这里,张溪云便有些释怀了。自古以来皇家子弟便命定如此,幸好,自己与兄长都为彼此各退了一步。
见张溪云面色安然,张启云说道:“兄长想问问你,那一块栗糕能否换一约定?”
张溪云有些动容,自张启云登基以来,他便再也没自称过兄长。
“自是可以。”
“纳了那女子,莫要问缘由。”张启云眸中闪过一丝怅然。
……
张溪云从文德殿出来时,已是傍晚时分,太阳西沉,黑夜踏着寒风而来,张溪云瞥见那位笑起来眯眯眼的内侍官正护送端王妃柳氏,他记得,那内侍官曾伺候过张启年,而后又转而去伺候了那位神秘贵妃。
张溪云经过时,与那柳氏对了一眼,柳氏照例行了一礼后便匆匆离去了。
回府的路上,端王府的人拦住了张溪云的马车。
端王府中灯火通明,王城中红极一时的清歌坊舞姬正于院中表演,仆人来来往往的甚是忙碌,他们都没注意到一旁的廊道上,张溪云身着仆人的服饰,被一嬷嬷领着走到了后宅深处。
“王爷,冒犯了。”柳氏于院中已然恭候多时,柳氏柳锦柔明明也才四十上下的年纪,但是看起来却有些苍老之态,头顶的白发已然一簇一簇的,一双美眸有种历经千帆的沧桑感。
“我想端王妃必然有要事告知。”张溪云也不恼柳氏竟让自己穿着仆人的衣裳来到后院内宅,他见过柳氏几回,知她为人处事是个有分寸的,柳氏在王城的名声也甚好,各世家娘子无人不夸,无人不服。
就这样一个生于长于北州的豪商之女,孤身一人嫁与端王,坐稳了端王妃的位置,实在不易,更别说王城中各世家大族向来排外,一个北州女,能有这样的名声,可见这柳氏不是一个简单的妇人。
“王爷,妾身有一事相求。”
柳锦柔见一向温润如玉的靖王殿下微微颔首,示意自己说下去,便吸了长长一口气,缓缓说道:“妾身知您犹疑纳妾一事,但实不愿见到两相猜疑,互相怨怼的鸳鸯鸾凤。那北辽国女子乃端王府的庶女,阴差阳错下才发生了那样的事,小女清白已荡然无存,日后若想在这王城中寻觅人家,好好嫁人怕也是难了。若王爷有心纳了她,端王府会添上厚厚的陪嫁,风风光光地送她出门,若是王爷无心,妾也不愿委屈了她。”
“端王妃这母亲当得实在称职,只是这庶女的亲生母亲可实在是失职。”张溪云依旧是笑吟吟的。
见端王妃迷惑不语,便解释道:“本王不才,派人查了查这北辽国使女,结果发现这北辽国使女的仆人中有一端王府的旧人,并且这旧人离开端王府时,宫中正好多了了一位贵人。”
柳锦柔美眸低垂:“王爷,小女无辜。”
“我会纳了她,也会好生对她。或许给不了她独一份的宠爱,但定然保她平安喜乐,衣食无忧。”张溪云的眼中透露出了几分无奈。
端王府中乐声嘈杂,柳锦柔心中却越发清明,眼前的这个男子,与平常男子不同,他不耽于情爱,也无心争夺,若她能纳了雾朝,或许也是一桩好事。
夜半时分,春熙巷子冷清如旧,那巷里没有宅门的小娘子家,静得甚至只听得见风声。
“娘子,早些歇息吧。”颜桃儿知道,雾朝定是在为杨阿婆的事情耿耿于怀。
坐在镜前的女郎披头散发,眼眶红红的,一看便是刚哭过的模样,她看着镜中的面容,倒是与那人有几分相似,便更是心生怒气。
颜桃儿看着雾朝依旧沉默不语,有些担心,只能宽慰道:“娘子,不论你做或者不做,杨阿婆注定会遭此劫难。”
“桃儿,我只是一时不知道该恨谁……”语罢,雾朝失了神。
桃儿正欲开解雾朝,仆人却来报,宅门外有一男子和一嬷嬷,自称是端王府的人。
张溪云站在门前等候,宅中的桂花香味飘至满巷,他看着门扉轻启,一女娘立于门旁探头探脑,张溪云惊于此女的容颜,明明年纪虽小,却娇媚至极。
桃儿看着眼前的男子,明明穿着家仆的衣裳,偏偏气宇轩昂,一副读书人的模样,心想到,这端王府竟有这样僭越的仆人。
“姑娘,杨阿婆是端王府的人,以前是我手下做事的。府中还有一个管事的嬷嬷应该也认得老身是端王府的。我们今夜前来,是有事要与你家娘子相商。”那老媪自称是端王府王妃的女使吴嬷嬷,桃儿见她和颜悦色,行事谦恭,便叫来了管事的,识认后迎入了府。
桃儿见那家仆看起来总是笑吟吟的,便试着搭话:“你是端王府的家奴还是门子?”
张溪云忍不住笑出了声:“说不定我是书童呢。”
桃儿觉得有些奇怪:“书童怎么会你这个年纪?”书童多是十余岁的,虽然眼前的男子看起来年轻,但是估摸着也得有二十几甚至三十上下的年纪了。
“书童就不能年纪大些吗?丫鬟是不是也能不能太美貌?”张溪云反问道。
桃儿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吴嬷嬷一记眼神扫来,桃儿立即噤了声,两人相视而笑。
雾朝见到张溪云便认了出来,随即屏退了下人。
“娘子,王妃有东西交予您,我和桃儿也先退下了。”吴嬷嬷神色从容,桃儿只能不明所以地跟着离开了书房。
屋内,只剩下两人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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