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姑娘,这便是您的住处了,娘娘说了,姑娘可以先歇够了,再去回话也不迟。”吴嬷嬷说话做事都很得体,还体贴备至地留下了两个得力懂事的贴身女使。

拱月阁,众星拱月,可这样的院名,似乎与自己并不相符。雾朝走进看了看院子的陈设,院子里的风景倒是极好的,青石铺地,干净整洁,两旁的池水波纹潋滟,别致而富有雅趣,一旁的树木郁郁葱葱。

雾朝抚着院子中的秋千,吴嬷嬷随即解释道:“娘娘特意打听过了,知您好酒爱荡秋千,便仿照着春熙巷宅子里的秋千打了一个,还在一旁置了一个小石墩,方便娘子放壶觞。”

雾朝闻言,蓦然红了耳根,随后回道:“多谢娘娘了,烦请嬷嬷通报一声,我待会儿便去回话。”

还未到王妃居住的忆北院中,雾朝只见路上的仆人不似昔日院子中的仆人,多是弓着腰低头静肃的样子,做起事来大多一丝不苟,一路上都未曾听闻仆人议论嬉闹之声。

忆北院雅致秀气,南檐下的一株植物吸引了雾朝,它的根茎粗壮,不似在王城能平常看到的花草。

“那是马蔺,在北州,那样的花随处可见,可它们好像不喜欢王城,在我院子里都没开过花。”

雾朝顺着这个声音望去,只见一个妇人约莫四十余岁的年纪,一张秀丽绝俗的脸,只是胭脂难掩面容的苍白,那妇人的笑容在雾朝看来实在是亲切。

雾朝行了礼,却显得有些局促。

“不必拘礼,我虽是王妃,却不是在这王城中长大的,没这么多规矩。你住在拱月阁,若有什么不舒心的,尽管给吴嬷嬷说。”她的声音也甚是温和。

“怪我不曾?”王妃柳锦柔熟稔地拉过雾朝的手,问道。

雾朝并不反感这个妇人,她的言行在雾朝看来虽突兀,但却不似虚情假意。见她不解,柳锦柔随即解释道:“你生于王府,却在春熙巷中长大,未得教养,是我这个主母的责任。只是容华将你藏得太好了些,若不是宫宴一事,我都不知你已经长成个大姑娘了。”

雾朝想起宫宴上的事情,不禁羞红了脸,但又不知道王妃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和自己母亲究竟是何关系,便也没有解释,只顺着话说去:“我知晓自己身份不堪,娘娘能给我一个住处赏我一碗饭吃就已然是大恩,雾朝未曾怨过。”

柳锦柔闻言皱了皱眉:“你虽随了你母亲的姓,但终究是端王府中的宗室女,身份何来不堪?容华是容华,你是你,人俯仰一世不必因此而困顿于心,要活得洒脱些,畅心些才好。”

从未有人对雾朝说过这样的话,倒是开解了她许多,雾朝心中的不安渐渐消逝,两人拉起家常来。柳锦柔与自己生母年纪相仿,却还有些孩子心性,两人聊起曾喝过的酒倒是有诸多的话。

待到话题尽了,气氛渐冷,柳锦柔却一把拉过她冰凉的手试图捂暖和些:“你知道你的名字是谁取的吗?”

雾朝笑着摇了摇头。

“春雪冻寒,香雾簇朝曦。你本叫宜曦,我亲眼见你呱呱落地,那天可真冷啊,可那天的朝曦确实漂亮,那时我就在想,你娘亲那么好看,你肯定也不差。如今看来,颜色正好。”雾朝闻言目光闪烁,自己的心头一暖,可是一想到自己的母亲,眼中的光又寂灭了。

“主……主母……我姨娘是个什么样的人?”雾朝忍不住,还是问出了这个不该问的话题。

柳锦柔浅笑:“我还记得她刚入府时,受人欺负,无人可依,我一个主母也只能在场面上帮帮她,可这端王府哪是这么容易呆的?多的是居心叵测的人行暗箭中人之事。那时我刚失了一孩子,在这端王府我本就不受王爷的宠爱,侧室侍妾们察言观色的本事倒不错,捧高踩低的,主母的院子竟冷冷清清,连个来问安的人都没有,只有她好心地来看过我。”雾朝听到后,附和似地点了点头,期待着柳锦柔继续说下去。

“我祖上是行商的,我和她都算是出身不好的,实属同病相怜,所以两人相处久了便也无话不说了。后来王爷宠她爱她,她也就被抬做起了府中的贵妾,照理来说她顶多只能算平妾,我们这个主君可不管这么多。只是不知后来是怎的,王爷将她……那之后……我便再也没见过她,后来在宫里遇见,我才知晓事情的原委。”柳锦柔说着说着,哀色便填满了美眸。

“那日宫宴上,吴嬷嬷认出了杨嬷嬷,后来宫里的女官将集英楼的事传了出来,对外只说北辽国使臣之女,可我估摸着是你,却还是不知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直至我进宫去见你母亲,她也只是让我将你接回府中来,几番争执不下才弄清事情的原委,也终究明白她如今怕是糊涂了……”柳锦柔摇了摇头。

雾朝心中有说不完的委屈,可这委屈竟无处诉说,如今终于有人明白了自己的苦衷,一双水灵的桃花眼中顿时盛满了泪水,忍不住将满腹的委屈倾泻了出来。

柳锦柔轻轻拍着雾朝的背,给她顺着气:“我知你委屈,但你还得过好你的这辈子不是?我听闻你回绝了靖王殿下?”

雾朝低下了头,说出了实情:“我和他没有夫妻之实……”

“谅你一个小娘子也没有这样的心思,八成是你仗着胆子胡来的。但你要知道,这王城中大户人家都极其看重出身和名声,若被人知道这一茬子事,要嫁个好人家怕是很难办了。更何况,你非宗室正统,虽和靖王殿下非同宗,但是论亲疏,他却还是你的叔叔,这样的事就算是放在民间,都是要被杖罚的。”柳锦柔不禁替她着急。

“雾朝想过了,王城里的王公贵族们瞧不上我,我也不愿随随便便嫁人了事,反正如今不嫁人的女子也不稀奇。”

柳锦柔见她目光坚定,肯定地点了点头:“这王城,太狭小了,不是王府就是侯府的家长里短,女子在这世道虽然艰难,但总可以抬头看看的,不只有嫁人相夫教子这一条路。”

从未有人说过这样“离经叛道”之语,杨阿婆对自己虽好,教书先生们虽懂许多道理,可没人告诉过雾朝,原来自己不必循规蹈矩地活着。

不论是大梁国还是北辽国,女人们大都只有一个命运归宿,那便是嫁人,从此相夫教子,便是一生,三从四德,清白名声规训着无数闺阁女子。

不仅如此,对女子的家世背景要求也极为严苛,有的人家多生了几个女儿,不肯“厚嫁”便也就只能白白等到年纪大了,待到懒得嫁了,就守在父母身旁,侍奉终老。

当然也有人并不信奉这一套,有的女子有个营生,或是受过了一定的教育,自己不肯嫁人的也是有的。

走出屋子,雾朝抬头看了看,只觉得忆北院的天空实在广阔。

而王城的另一角,有个女子抬头看着同样的天空,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阿兄,我不想嫁。”桃儿死死地抱着床褥,仿佛不撒手就可以证明自己的立场一般。

“你年龄已经大了,在乡里都会被人说闲话了。”颜十三对这个妹妹颇为头疼,他清楚地知道,在这个世道,虽说女子也有路可走,但要想一辈子不受苦,唯有嫁个好人家。

桃儿细声哭泣了起来,泪水缓缓滑落。自己的兄长最疼自己,可在嫁人这事上,仿佛从来都没有商量的余地一般。自己也并非不想嫁人,可兄长竟要将自己嫁给一个见都没见过的人,这叫桃儿如何能接受。

如果要嫁人,起码也是要像那才子佳人话本里的一样,嫁一个自己欢喜的。媒人说那人纯良厚道,不就是说那人粗鄙貌寝吗?媒人说那人家境殷实,不就是说那人定然有别的缺陷,不然这样的好人家哪还轮得到自己?

桃儿越想越委屈,放声大哭了起来。

颜十三见状心疼得嗓子干涩,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抬起手,试图轻轻擦拭桃儿脸上的泪,可桃儿一下又一下地推开了他的手。

“桃儿,我实话跟你说了吧,阿兄要去北州了。”颜十三刚说完,颜桃儿便止住了哭声。

“去北州?”桃儿只知道北州在大梁国与北辽国地交界处,北州自古是一个富庶之地但饱受战争的摧残,近几年好不容易太平了,可提及北州,人们想到的还是无尽的战争、杀戮与死亡。

“桃儿,你知道我的,我不甘心一辈子只是一个家仆侍卫。侯爷宽仁,将我举荐送去了北州的军中。”

颜桃儿听到这番话,先是一怔,随即一巴掌打了过去,怒吼道:“所以你就这样抛下我,把我嫁人,然后一走了之吗?”

她拳打脚踢撒泼般地将自己的阿兄赶出了房门。

颜十三扶着门扉,欲言又止,转过身来却看见了宋江余。

宋江余见颜十三满脸的愁容,开解道:“令妹不是个愚钝的,姻缘自有天定,随她去吧。倒是你,北州是边境,刀枪无眼,还是得多照顾着自己些。”

“公子,这些话,等一齐到了北州再说也不迟。”

宋江余惊诧地看着颜十三,这事他连宋江生都没说:“你怎知晓我要去北州?”

“你手下为你做事的小厮告诉侯爷了,侯爷让我给您带句话。”颜十三摇了摇头,深表无奈。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侯爷犟不过你,只希望你别把命弄丢了。”

颜十三深知自家公子是个犟种,他不喜王城里的尔虞我诈,也不愿被官场束缚,从小到大,他只想走出王城看看。

他喜欢做买卖,大梁国虽市坊林立,比起历朝历代,商人的地位高了不少,但从商终究不是正道,苦读入仕当个清流文官才是更多大户人家选择的路。

宋江余盯着地面,不知在想什么,颜十三拍了拍他的肩。

夜半时分,月亮隐去,侯府一片静寂,只听见门吱呀一声,一个身影悄悄摸摸地溜了出去。

颜十三因白日里的事睡不着,正巧遇上,刚打算上前去拦时,被身后出现的一只手拉住了。

“十三,让她去吧,若你替她决定了她的一辈子,日后她后悔了,又该怪谁呢?”

十三闻言,却没停下自己的脚步,追出门去,他看着颜桃儿在无人的石板大路上奔跑着,纤细的腰肢轻快摇曳着,步伐飘逸,衣袖飞舞,轻盈而自由……他茫然地停住了步伐,痴痴地站在了路旁,放她越跑越远,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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