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娘亲向来体弱却比凉州患病的壮年汉子撑得久,为何常怀拖了四五日才发病,为何那飞蚁见了胡柳枝便开始躁动?
往常,胡柳是用来缓和腹痛的一剂良药,讲究煎熟煎透煎去里头的毒性免得病患因受刺激而加剧病情。疫病的症状里有腹痛一项,医师们也就理所当然地以为要把胡柳里的毒性煎去免得害了人,哪曾想普通腹痛与疫病腹痛的发病原理天差地别!
普通腹痛不过肠胃遭了刺激要胡柳汁来调和,这疫病腹痛乃是飞蚁毒素残留体内。
“这病,怕是要以毒攻毒。”
定西王惑道:“以毒攻毒?“
“嗯。”乌芽捡起地上的胡柳枝把玩了会儿便靠近那玻璃,飞蚁霎时间腾空而起,撞得玻璃发出细细的声响。
“瞧,这生胡柳枝一挨近就这么大阵仗,定是怕极。若是换了胡柳药汤呢?”
她从一位医师手里拿过胡柳药汤,撒了些在玻璃周围,那飞蚁却只是趴在半壁上不动,倒不显得惊慌。
“药汤煎去了毒,它便没有多少惧怕了,可见它怕的是胡柳的毒性而非胡柳的药性。”
定西王也明白过来,然而——
“你这一切不过是臆测。”
是了,臆测。
并非定西王有意泼冷水,只是纵馆里的病人已有无可转圜之势,可谁也说不准若是换方子出了问题会惹来多大的麻烦,谁也不敢试不敢问。
凉州里头少不得那些个前脚答应后脚反悔,趁机咬着官府要撕口肉下来的恶民。
这便难办了。
乌芽辗转睡不着觉,披上外衣一个人坐在空落落的院子里,面前是从医馆带回来的胡柳枝。
这枝胡柳品质不好,枝干粗粗的能挤出汁水来,煎起药来格外费时费工夫,药童一听她说要便满口答应忙不迭地就奉上了,生怕反悔。
“吱呀。”
身后有人推开门,灯笼将影子一路照到乌芽的脚跟。
乌芽一怔,条件反射般起身:
“你怎么出来了?有什么我去给你拿,你快回去躺着。”
“没什么,方才睡久了晚间睡不着,瞧你一个人坐着便来陪陪你。而且白日灌了药发了汗,这会儿好上许多,别担心。”
常怀嘴里说着无事面色依旧苍白如纸,七月初的天里厚厚地裹了件大氅。
“出了什么事?怎么看着傻呆呆的。”
“……”
月色朦胧,乌芽垂下眼睛。
“我心里有个臆测。”
“找不到处使?”
不愧是十几岁被无数佛寺方丈夸赞聪慧、前途无量的人,一眼就把乌芽的忧虑看得一清二楚。
他平静道:“为什么不在我身上试试?”
这怎么可以?!
乌芽猛一抬头,矢口回绝:“不行!万一我猜错呢?!若是错了,你的病更严重了如何是好?再说,王爷也不会愿意的!”
乌芽一边说一边连连摇头,嘴里直念叨着“不行”“不可以”。
“这是你的主意,你尚且不愿意我以身试险,又何苦怪那些百姓?”
乌芽一时僵住。
他怎么知道……
常怀长叹一声,将身上的大氅披到乌芽身上,柔声道:“早些回去,明儿端了药我来试。别怕,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呀?左右不过一个死字,有法子倒是我占了便宜。”
似乎是有些倦了,他轻咳几声拢了拢衣襟,缓步回到屋内。
烛火忽的熄灭,四下再次落得寂静一片,恍惚以为是场幻觉。
乌芽的鼻子悄然泛起酸涩。
她方才独坐,脑子里不禁满是怨怼。她不明白,明明已是将死之态,为何那些人的亲属宁可哀哀等死也不愿博一个可能?
如今明白了,这便叫关心则乱。
万一是大夫误诊了其实没事呢?万一这药一下肚非但没用反而催命呢?万一过两日就有了法子呢?
总想寻个更稳妥的方法,就算不能治好也要多熬几天让家里人多点念想,也要让病人能体体面面地走。
乌芽亲口提出的法子,她尚且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不敢试险,又如何能让人信她?
乌芽呼出一口气,起身回房。
明儿她得早些醒来熬药,常怀还等着她救命。
既然常怀信她,她也要信自己!没人敢做的事情乌芽就要壮着胆子去做!
夜风从半开的窗户边儿溜进,窗沿下种着几株剑兰,摇摇晃晃时不时地冒个尖打个招呼。
常怀靠在床头,手上是写与父母亲的信。
其实写好已有几日,只是修修改改总是不满意,桌面上也堆满了废稿。
他六岁作诗,十二落文章,十六及第后毅然辞官震惊朝野,不过少年便名满天下,如今却被一封家书绊住了脚。
犹豫着,一直没有勇气寄出。
怕父母亲收到信后担忧难过,又怕今日不寄,若是哪日去了,如此突如其来的噩耗也不知二老承不承受得住。
今夜还是决定不出,常怀折起信纸放回枕边,偏头望向院落——那枯坐小半夜的姑娘总算回屋歇息了。
躺回床上,不一会就迷迷糊糊地要睡去。
明明都睡了一个白日了怎么还这般困倦?常怀捂了捂肚子,这处已是像那些医馆病人似的瘪瘪地凹下去。他想,难不成不是困倦,而是饿晕了?说来今日好像只塞了几口白米……
倒是可惜那一桌子佳肴。
他天马行空想着,再次睡去。
破晓。
乌芽也说不准自个到底睡没睡,似乎是睡着了,可夜里那点隐约动静又记得清清楚楚。这不,天色不过蒙蒙她便有所感地睁开眼。
宅邸里还静静地没有人起来,远处响起嘹亮的鸡鸣。
她胡乱洗漱一把,将胡柳藏进里衣,对着池水照了照确认看不出来,这才偷偷摸摸地摸进药房。
“黄连,甘草,人参,金银花……”
乌芽踮起脚翻找药材,除了胡柳枝要最后生放其余还是照旧煎煮。
少了胡柳煮出来的药汤闻着倒是舒服不少,起码没有那股直冲鼻腔好似要人命的苦味。
将那生捣半天才挤出三三两两汁液的胡柳尸体倒入药汤,不一会便颜色浅浅好看不少,就是那股子苦味又飘了满屋。
果然啊,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等她把药汤端给常怀,对方一闻,苦哈哈地皱起脸,小心翼翼问:“要不……咱不治了?”
乌芽闻言,落下嘴角竖起眉毛,瞪着眼睛质问道:“难道你要浪费我辛辛苦苦捣出来的药?!”
“……不敢不敢!“
常怀鼻尖萦绕着直冲天灵盖的苦味,咕咚咽下口水,眼一闭心一横灌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怕了乌芽姑娘横眉竖眼的模样,前两日喝一半吐一半的药,这回倒是老老实实地一股脑灌进肚子里。
常怀伸手。
乌芽:“什么?”
“蜜饯啊,还能是什么?”
噢噢。
乌芽左翻翻右找找,全身上下摸了个遍,最后悻悻掏出空空如也的手,“好像……忘记拿了。”
或许是被气的,嘴里的苦涩怎么更重了。
常怀无奈扶额苦笑,端起面前昨日剩下的凉透了的茶想着聊胜于无,倒进嘴里。
不曾想,一时冷热交替惹起腹中一阵绞痛,硬生生逼出他几滴冷汗来。
“乌芽……”常怀死死咬住牙关,一字一句从嘴里挤出来,“你是不是……给我下毒了……”
其实说下毒也没错,生胡杨的毒性就是比一般药材要强上许多。
不过此刻乌芽可顾不得想这么个乱七八糟的,见他此刻疼痛难忍,满脸写着无措想去扶上一把,却见常怀捂着肚子缩在椅子上,俊俏的五官团成一团。
“是我错了吗?怎么办、怎么办……”
涉世未深的姑娘心思浅显,遇着事情泪花比主意先冒出来。
能怎么办呢?总归是常怀自己要试,怪不得乌芽,如今倒难为她可怜巴巴憋着一泡泪将落不落。
常怀硬撑着抬起半张脸安慰道:“不怕,不关你的……”
一句话未完,一股黑水从胃里反涌而上,哗地冒出了嘴,稀稀拉拉落在地上。
一时间,手上黏黏糊糊地满是黑水,十分骇人!
他急促呼吸几口,缓缓抬头看向乌芽,乌芽双手死死捂住嘴巴,僵在原地。
“世子——!”
水盆砸落,发出砰地一声响,溅了一地水花,惊醒一宅院的人。
常怀张开逐渐沉重的眼皮,嘴唇翕动:
“别……怕……”
哐当!
木椅翻倒,他砸落在地不省人事。
“你!我该说你什么好?!”
宅邸的仆人一见情形不好便忙不迭敲响了定西王府的大门,吓得定西王一边提裤子一边踉踉跄跄地往宅子里跑。听闻乌芽居然敢拿没有十全把握的方子稀里糊涂地就给常怀灌下去,气得脸由红转紫,连直指向她的指尖都在不住地颤抖。
“你可知他是什么身份!如若东窗事发,你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掉!”
乌芽此时已经缓过神来,面对定西王的怒火竟还能苦笑出来,连她自己都有几分惊诧。
她扯了扯嘴角,心想,刚刚知道了,好像是什么世子。
一命偿一命,是她对不起文玉。
定西王见她一副不知悔改的样子,更是怒火中烧,喝令道:“来人!给我把她押下去!世子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届时我看你还笑不笑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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