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达当然记得。
在她学习停下来的时候，在她餐后洗着餐盘的时候，她曾经一遍又一遍地会想过孤儿院的食堂、临街的粮食店铺中发生的所有事情。她一遍又一遍地问过那些问题，却根本没有得到过确定的答案。
“我想知道什么，我有哪些疑问，我当然是记得的，罗伊斯大人。”艾达回答，她侧头看着罗伊斯的侧脸。他侧脸的线条流畅优美，或许只有神明才能雕刻出这样优美的线条。
她听到罗伊斯回答：“那么你现在还想知道吗？艾达。”
“当然，罗伊斯大人。”艾达毫不犹豫。
之后是罗伊斯片刻的沉默。
然后他的声音就在艾达身边响起，于是答案也就在艾达身边响起。
“你知道吗？王室是被天使选中的、是被神祇眷顾的存在。在天使出现之后，王室中也一定会有人诞下拥有翅膀的孩子。这个孩子就是王室被天使选中、被神祇眷顾的证明。而这个孩子既然得到了神明的眷顾，也就需要完成相应的使命。”
在图托姆帝国，这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艾达一时没有想明白罗伊斯为什么要和她再说明一次。可是听到后面，她隐约得到了一些启迪，因为罗伊斯就是那个拥有翅膀的、得到神明眷顾的孩子。
艾达看着罗伊斯，看到他白皙的脖颈之上喉结滚动。这时候，罗伊斯的视线从面前的空气中撤回，转向艾达，对上艾达的求知的眼睛，他问：“艾达，你知道他的使命是什么吗？”
艾达觉得此刻的罗伊斯不仅仅是在解释和回答一些疑问，在草地上、树下的他是在……痛苦。是的，痛苦。他在品尝和研磨痛苦。
她不能分担他的痛苦。不，或许他此刻的诉说就是在请她分担他的痛苦。而他说过的，等她得到了大学的录取资格，或者得到了一些力量，他会把答案告诉她。这意味着，他愿意在今天晚上告诉她答案，是她获得了他的认可。
艾达顺着罗伊斯的问题回答：“是的，罗伊斯大人。正如您所做的那样，安抚受到天灾的城镇，为那里的人们带去物资和希望；与神明沟通，得到神明的启示，然后给人们规避灾祸；还有，为图托姆帝国的所有子民向神明祈祷。”
罗伊斯牵起嘴角，向他面前的那团无色无味、不言不语的空气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
“可是，艾达，”他摩挲着地上的草叶，语气中沾染了嘲讽，“如果我可以得到启示，通过祈祷为人们规避灾祸，如果神明同意了这么做，为什么从一开始他要给图托姆帝国的人们降下灾祸呢？如果降下灾祸是神明也无法阻止的事情，那么我的祈祷又有什么用处呢？”
“……”艾达没有想到罗伊斯大人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
是神明的庇佑让她来到了图托姆帝国，也是神明的庇佑让她遇到了罗伊斯大人，继而她能够在孤儿院安然地生活，依然是神明的庇佑让她得到了卡恩德太太的认养，于是她得到了接受高阶教育的机会，得到了大学的录取资格。
她同样相信着，神明会庇佑她妈妈卡芙琳，她相信着恶魔带回去的粮食能够让无翼之居的所有人都平安地度过那个难捱的冬天。他们一定都还活着。因为有神明的庇佑。
可是，不可避免地，她从她妈妈卡芙琳想到了她爸爸安德斯。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而罗伊斯并没有给她思索的时间，也没有跟她回应的时间，他自顾自地继续说：“是神明只眷顾那些真正虔诚的人吗？是神明需要给人类以考验吗？神明是想要从人类这里得到什么吗？难道说神明是一名喜怒无常、心脏空虚的……”
艾达抓住了罗伊斯的手，脱口而出：“罗伊斯大人！”
她不能任由罗伊斯大人说出亵渎神明的话。她害怕那会受到惩罚。
罗伊斯垂眸看向自己手腕上的艾达的手。艾达意识到了失礼，立刻放开了手。
她低头看地上的浸没在黑夜中的草叶。
听到罗伊斯说：“艾达，王族中根本没有被神祇眷顾的孩子，一个也没有，从来不曾有过，未来也不会有。神祇没有赐给任何王族的孩子翅膀。”
艾达听到了罗伊斯的声音，感到罗伊斯的声音中好像蕴含了浓重的黑暗。就像风雨来之前的厚重的、灰黑的云层，充满了水汽与压抑，即将落下一场暴烈的雨。
艾达忍不住抬起头去看罗伊斯的表情，她感知到罗伊斯的表情一定很痛苦。
可是当她抬起了头，看到罗伊斯坚洁的下颌，看到他清癯的面庞，她才发现他的表情平静，就好像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
她喉咙间感到一些干涩，只是听到罗伊斯的声音重新在黑暗中响起来：“我们能够拥有翅膀，那是因为我们的翅膀并不来自于神祇，而是来自于羽翼人。”
羽翼人，一般图托姆帝国的人们称他们为天使。
“羽翼人在他们每一代孩子中会挑选一个，成为羽翼的供体。他在出生之前就会被选中，而现在，经过了几代的选择，他们已经知道哪个母亲生出的孩子会拥有更有用的翅膀，那样的翅膀能够更好地适应王族的身体。”罗伊斯看着眼前的虚无说。
其实，他常常感到虚无，一切都是虚无。可是□□的痛楚时常侵袭他。他告诉自己，这也是虚无。
他终于收回了献给虚无的视线，看向艾达，只看到艾达仰着头呆愣地看着他。
罗伊斯笑了一下：“艾达，你知道我们如何获得羽翼人的翅膀吗？知道我们在获得翅膀之后，又要做些什么吗？”
艾达根本无法回答，罗伊斯似乎是轻描淡写说出的答案已经足够让她震惊。
而罗伊斯根本不期待她的回答。他说：“在我们都还小的时候，他们，王族，当然还有羽翼人的配合，他们会将供体，也就是那个注定要将翅膀献给王族的孩子，他们会将他的翅膀摘除。然后将它移植到我们身上。”
“我们……？”艾达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是的，我们。王族里被选中成为‘天使’”罗伊斯刻意地强调了“天使”两个字，“的那个孩子。自从羽翼人出现以后，每一代王族都会选出一名王子，成为翅膀的受体。你知道吗？第一代的我们，也就是接受翅膀移植的王子，他本来是所有王子中最受国王喜欢的……”
他停顿了一下：“他本来是所有王子中最出色的，但是在接受翅膀的移植之后，他的身体就开始出现问题。他背后移植翅膀的地方一开始是发青，伤口不愈合，之后发紫，紫色蔓延到整个后背。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很快，背后移植翅膀的地方开始腐烂，散发出腐肉的臭味。”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艾达听得有些心惊胆战，想到罗伊斯也经历这样的事情，她感到心脏好像被揪紧了。可是，只有当他说起别人的那些事的时候，他才终于叹出了气。
罗伊斯在说完之后，斜睨着艾达，似乎要看她的反应。可是在艾达做出任何反应之前，他又嘲讽了笑了，很快地说：“后来，他的父亲，老国王让人将他的翅膀摘除，选择了他的另一个孩子接受了翅膀的移植。”
艾达知道他。图托姆帝国的所有人都知道他，那个被神明眷顾的、被赐予了天使翅膀的王子，他的名字叫罗德。他只活到了27岁就去世了。
罗伊斯也说出了他的名字。他的声音不大，但如同火药在艾达耳边炸开：“他就是第一代圣天使，罗德。”
27岁。27。
艾达会开始恐惧这个数字。
如果罗德，第一代的圣天使，仅仅活到了27岁，那么罗伊斯大人呢？他的身体怎么样呢，还好吗？
她想起了孤儿院里的那个傍晚的末梢，罗伊斯大人被高等香薰的气味所笼罩，但是他问她有没有闻到腐烂的气味。腐烂的气味她是在粮食店铺的地下通道中闻到的。
艾达轻轻嗅闻当下的空气。只闻到空气凛冽的气味和青草泥土的味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艾达的眼眶变得酸涩，她皱起了眉头。
“罗伊斯大人……”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她能说些什么让罗伊斯大人好受一些吗，“第三代圣天使罗西大人，他活到了40岁……”
她又能做些什么，让罗伊斯大人好受一些呢？
罗伊斯回答：“是的，艾达。羽翼在移植之后就出现了排异反应，这时候，我们就会发烧，甚至昏迷、死亡。我们背部移植翅膀的地方会发紫、腐烂。所以我们必须吃下减少排异的药物。每天都需要。”
那天，她在通道里闻到了腐烂的气味，是因为罗伊斯大人没有吃药吗？
在休息室里，她看到罗伊斯大人的后背留下了红色的血液，也是因为没有吃药吗？
他曾经说过，他要被恶魔带去无翼之居。
他知道这件事真的发生，他将要面临的是什么。
艾达忍不住问：“为什么？罗伊斯大人，那天您在粮食店铺中，不愿意离开，想要接受一个注定痛苦的未来，这是为什么？”她的声音依然有克制不住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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