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伊斯低头看着艾达。
忽然他倾过身体，抬手在艾达的脸颊拂过。因为艾达的眼泪已经落下来。
他帮艾达擦去了眼泪：“不要哭，艾达。”
罗伊斯在帮艾达擦去眼泪之后没有说话。艾达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但她暂时不想去打扰这安宁的沉默。她和罗伊斯一起仰头看着黑色的天空。天空上有明亮的星辰。
忽然间，艾达听到了身边，罗伊斯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然后他的声音响起。
艾达只是微微偏过头，去听。
“艾达。”他却只是轻轻地呼唤了她的名字。
艾达回答：“是的，我在。”
艾达依然学着罗伊斯的样子，看着面前无边的天空，她没有看到罗伊斯在得到回应之后露出了一个浅笑，没有嘲讽，也不是程式化的，是温柔的、由衷的。
“在他的所有孩子中，我父亲最喜欢的是罗伯特，也就是现在图托姆帝国的国王。自从羽翼人出现在图托姆帝国以后，所有父亲都这样，所有的国王都这样。他们会把王位传给最喜欢的那个孩子，而把移植翅膀的痛苦留给另一个孩子。”罗伊斯开始述说，很平静。
“艾达，你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呢？”他问。
艾达转过头，与罗伊斯的视线相遇，她略微思考后回答：“其实我有三位母亲。一位生下了我。她不希望我的出生是成为血源，所以她逃出了无翼之居。你还记得无翼之居吗？罗伊斯大人。就是我们所居住的村落。”
罗伊斯朝着艾达点点头。
艾达觉得自己应该是受到了鼓励，继续说：“无翼之居的人们说，她是在快要生下我的时候决定了要逃出去。曾经有一个人在夜里看到过她在无翼之居的大门前，将发霉的食物所泡出的水涂在了木门上，据说她原本是想加快木门的腐蚀。而最终，她用斧头从木门上一个洞，逃了出去。”
艾达把她听到的全部说了出来，这些事情埋藏在她心里已经有快十年了。十年前这些事情运送进入她的心脏，在今天她将它们运送出来在月光中曝晒。
“他们说，那时候天气还很冷，她逃出无翼之居的晚上就知道了，她没有办法一个人在无翼之居外生存。她缺少食物，也缺少御寒的火把。所以在那天晚上，她就从她劈开的那个洞里又重新钻入无翼之居。”艾达说，“其实没有人见过她逃离，或者回来。没有人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可以猜测，他们都这么说。”
罗伊斯说：“是的，很多事都是这样，没有人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
“嗯，”艾达感受到手下草尖的扎刺，“我爸爸妈妈，就是在无翼之居中收养我的爸爸妈妈，他们偶然在养鸡场的附近发现了我。他们说他们看到了生下我的那个母亲，她已经死去了，但仍然把我抱在怀里，我还活着。他们把我带回了家。”
“他们同样不希望我成为恶魔的血源……他们很爱我。”艾达说。
如果要用简短的话语来总结艾达的爸爸妈啊，艾达觉得这一句话是最能够概括的。他们确实很爱她。
如果要再说一句……艾达又说道：“我很想他们。我很想我的爸爸。也很想我的妈妈，我希望她度过了那个冬天，我希望她还活着。”
这是她最大的希望，也是她曾经无数次向神明祈求过的。
“会的，艾达，”罗伊斯说，目光真诚而温柔，“她会活着的。他们都会活下来的。”
他们……
是的，艾达反应过来，她还没告诉过罗伊斯她的爸爸已经离开了她。
于是艾达开始讲述。
罗伊斯说：“他们爱你。他们也爱着彼此。”
“我也爱他们。”艾达说。
我也爱着你。艾达想。
罗伊斯微微合上眼睑，侧眸看着艾达，微笑着说：“是的，艾达，你会爱人。也有很多人爱着你。”
说着，他站起来，面对艾达。
艾达抬起头，看到罗伊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她不明白罗伊斯要干嘛。
很快罗伊斯的声音响起：“艾达，过去你或许经历一些辛苦的日子。”
他的声音平稳而神圣，表情是安详宁静，就好像在五年前，孤儿院里，他在午后的树下为所有孩子赐福的样子。
今天也同样在树下，只是在一个月亮暗淡的夜晚，没有权杖，没有代表高贵的紫色。
但在艾达看来，罗伊斯大人的圣洁和美丽从来不依赖于外物。
罗伊斯伸出了右手，物质张开。迎着艾达的目光，他将手放到了艾达的头顶。
这时候，艾达已经明白罗伊斯大人的意图。她驯顺地低下头，做出接受赐福的样子。
她不再能看见罗伊斯的脸庞，只能听到罗伊斯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艾达，在将来你会被更多人爱着，你所爱的人也会长久地陪伴你。你的生命中将会得到甘美的泉水、丰硕的果实，你的生命中将会充满快乐与甜蜜。”
最终，艾达听到：“神会祝福你。我也会祝福你的。艾达。”
艾达感知到罗伊斯的手掌从自己头顶移开了。她抬起头了头，看到的就是罗伊斯低垂的面庞，她喜欢这样的场景，这样一抬头就能看到罗伊斯的场景。
艾达看着罗伊斯的眼睛，说：“谢谢您，罗伊斯大人。”
其实，按照赐福中的礼仪，她应该低垂着头，而不应该直视为她赐福的天使的眼睛。这样是对天使的冒犯。
但是，罗伊斯给她的赐福又怎么会是和其他天使一样的赐福？而罗伊斯其实也从来不喜欢那些礼仪吧。
罗伊斯也同样地没有回避艾达的眼神，他说：“艾达，或许这是我可以为你做的微不足道的，也同样是毫无作用的事情。”
“当然不会是毫无作用的。您……你的赐福会给我力量。”她没有叫罗伊斯“大人”。
“是吗。”罗伊斯浅淡地笑了。他重新坐下，坐在草地上。
艾达注意到，他白色的袍子上已经站上了棕色的泥土，和青绿的草屑。
“艾达，不用为我担心。”罗伊斯微微仰起头，说，“在两百五十年的时间里，王族御用的医师在日夜不停地做着研究，为了将王族的肮脏掩埋起来。他们发誓会竭尽全力保全王室的秘辛。他们研究着抗拒排异的药物，现在的药物已经不同于第一代圣天使罗德所服下的药物了。别担心，至少，现在的药物有机会让我们活到35岁。”
艾达的心脏一跳，她感到沉闷的钝痛。抬起头，却只看到罗伊斯含笑的眼睛。
她声音沙哑，惊惧还包裹着话语：“……你是在开‘玩笑’吗？”
“是的，”罗伊斯笑容里的戏谑慢慢消散，只剩下温柔的无奈：“是的，艾达，应该可以比35岁更长。”
艾达却敏锐地意识到，这句话或许才是真正的玩笑，即使罗伊斯没有用玩笑的口吻说出来。他是为了安慰她。
“那如果，像罗德里国王所做的那样……”罗德里国王就是第一代圣天使时期的那名国王，是那名曾经被移植翅膀，但因为被他的父亲偏爱而终于摆脱翅膀，最后继承了王位的那位国王。
他曾经体验过痛苦，然后将痛苦延续给了自己不那么喜欢的那个孩子。
罗德里国王活到了72岁，最终因为疾病，在床榻上死亡。整个图托姆帝国为他而哀悼。
艾达继续问：“如果像罗德里国王所做的那样，将移植的翅膀摘除呢？”
“可是，我怎么能够摘除自己的翅膀呢？”
图托姆帝国的所有人都爱罗伊斯大人，可那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罗伊斯大人是被神明眷顾的王子，罗伊斯王子庇佑着他们。如果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们知道了，原来一切都是一场骗局，还有谁会爱他，爱不是圣天使的罗伊斯？
到了那个时候，或许图托姆帝国就会陷入到一场动乱中。
而如果不揭露这场骗局，那么他有什么办法摆脱这双翅膀？
艾达的头脑中冒出了问题，她刚刚忽略的一个问题——究竟是为什么，曾经的国王要为他的孩子移植翅膀呢？为什么所有的国王都延续了这个制度，都选择了牺牲掉自己的孩子呢？
“那么，移植翅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艾达忍不住问。
“是的，艾达，你提出了一个好问题。”罗伊斯伸手绕过肩膀，抚摸到自己的翅膀：“这与一个久远的故事有关。我想你读到过那个故事。”
“哪个故事？”艾达也顺着罗伊斯的手，看向他洁白的羽翼。
“海边，渔民，涨潮，天使，献祭，拯救，死亡。”
艾达恍然大悟。是那个故事。
睡眠是死亡的兄弟。
在某个夜晚，潮水突然涨起，漫进渔民们的家里。就在海水即将进入人们口鼻的时候，天使突然出现在海面，然后用祂自己的生命作为献祭，拯救了所有渔民的生命。第二天，祂的尸体在海滩边被人发现。
从此，图托姆帝国的人们就相信天使曾经拯救了他们，他们开始崇拜天使。
“其实，这个故事的诞生是由于某件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虽然这件事情与故事已经有所不同。”罗伊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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