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远处没有边际的天空，艾达向身旁的罗伊斯问出了她心里的疑问。
罗伊斯拄着他纯金质地的权杖，和艾达一样眺望着远方：“羽翼人需要的东西很多，而正因为他们感到自己正在失去权力，因此需要确认的东西就更多了。”
罗伊斯在回答她的话，但他总是这样，说话好像总是会将一半掩藏起来。这是他不想正面回答问题的时候，常用的做法。
艾达没有说话，她仰起脸，迎接从天空落下的绵密的雨。外套的帽兜从她头上滑落，她感到她好像不再困在雨衣中。
距离西赛德小镇已经不远了。这个小镇曾经因为鲁米运河的恩泽而发展，也承受过许多次河水的暴怒。
就在不久之前，因为暴雨而使得鲁米运河泛滥。涨起的河水带领着三千只鸡走向了窒息。
而现在，洪水已经褪去，留下了残余的尸体、碎片，还有可能到来的饥饿与瘟疫需要处理。
三天之前，王族和羽翼人的协同会议上，西赛德小镇的事情在会议的最后被提出，就好像正餐之后的甜点那样。
和祭祀塔的建造不同，这件事几乎没有怎么经过讨论，就决定下来——圣天使罗伊斯大人去为西赛德小镇的人们赐福，并且协调调度粮食、物资的问题。
罗伊斯提出让艾达陪着他完成这项事务。艾达同意，而其他人也没有反对意见。
在艾达进入事务所之后，罗伊斯时常要求艾达一起外出处理事务。所有人都知道，艾达是罗伊斯信任的副手。
可是艾达却不再常常感受到她对罗伊斯的信任。比起一年多以前，她觉得她的心脏外层好像长出了一层透明的膜，将她的快乐和希望与外界模糊地隔开了。
她说不清那种感觉。只是感觉在雨中，从灰色天空落下的雨中，这种感觉好像更加无法忽视了。
艾达重新看回远方，她能看到，在她的视域中，鲁米运河影影绰绰的河水，从他们的视角看去，鲁米运河好像是黑色的，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神秘。
艾达说：“很快就能到达西赛德小镇了。”她说了一句罗伊斯也知道的废话。
于是罗伊斯也回答了一句并不含有多少信息的话：“那我们出发吧。”
艾达戴上刚才滑落的帽兜，进入了马车。
在略有泥泞的缓行中，艾达一行人在傍晚到达了西赛德小镇。
当她从马车下来，天已经不再下雨。迎接他们的是西赛德小镇的镇长。
她穿着一件铺了蜡的风兜来避雨。看起来已经在这里等待他们有一段时间了。
镇长是一个高挑而漂亮的女人。她在面庞上涂抹了白色的粉末，只是这种粉末被雨水冲刷掉了大部分，于是曾经被藏起的疲惫和焦急重新显露了出来。
在罗伊斯一行人的马车停下之前，镇长就已经得到了消息，站在那里了。
等到罗伊斯一行人下了马车，镇长向他们行了一个标准的礼。接着，站在镇长旁的教主也向罗伊斯行了礼。
“罗伊斯大人，帝国中心的各位大人，感谢您来到西赛德小镇给予我们援助。我，以及西赛德小镇的所有人，都由衷地感谢您。”
罗伊斯露出温暖的微笑，这种微笑和一年多以前一模一样，就是他在孤儿院为艾达他们赐福的时候所使用的微笑。这样的表情，从过去到现在，一点都没有改变。
他笑着说：“图托姆帝国王宫的所有人都担忧这里的情况，而我的父亲更是为此夜不能寐。希望我能为西赛德小镇带来一些帮助与祝福。”
“噢，是的！罗伊斯大人，您的祝福对西赛德小镇来说至关重要，它一定会为西赛德小镇带来光明的未来。”教主说着，上前一步，身体前倾，几乎想要握住罗伊斯的手。
而最终，他止住了脚步，只是微微将手前伸，似乎是做出了某个虔诚的动作。
西赛德小镇的教主是一名几近中年的男性。他瘦削，而有着一双明亮、凹陷的眼睛。
罗伊斯主动握住了教主前伸的手：“如果能为西赛德小镇带来帮助，那是神明对我的赐予。”
教主似乎受到了很深的感动，他凹陷的棕色眼睛中闪动着光芒。
而天空中的光芒已经早早地熄灭。艾达在休息室中听到了想起了敲门声。
从敲门声的规律节奏中，她预感到门外的人是罗伊斯。
她从椅子上起身，打开了门。
果然和她预想的一样。
罗伊斯身穿浅灰色的宽大衬衫，以及黑色的丝绸裤子，微微地垂眸看向艾达。
艾达侧身让出了空间，罗伊斯进了房间。随后，艾达也关上门，跟着向书桌旁走去。
这样的场面对于两个人都已经熟悉。
在罗伊斯第一次进入艾达房间，艾达将她对未来的决定告诉罗伊斯的时候，那时候艾达还很紧张，紧张而且尴尬。
在艾达十五岁见到罗伊斯的之后，她花费了几乎一整个晚上来思考她的未来，而她对于未来的思考几乎全部围绕着一个问题——怎样才可以让罗伊斯卸下他被移植的翅膀。
一整个夜晚，她周围所有的一切：天空、树木、黑暗、或者黎明，没有什么能给她答案。她知道如果图托姆帝国存续下去，罗伊斯想要移去长在他身上的翅膀，或者是改变帝国的神权崇拜，或者是脱离帝国的掌控。
而这两者，没有哪一项是容易做到的。艾达知道，罗伊斯几乎是无法脱掉他的翅膀，那么他就需要一直服用抗排异的药物。
在那个晚上，她想到了罗伊斯在年轻鲜活的时候，突然开始凋零，在他年岁还不大的时候，在他依然美丽的时候，他就面临着死亡。想到这里，艾达感到自己的胸口沉闷，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感到沉重的心痛。
这样的未来真的会到来吗？她无法改变这样的未来吗？
就在天色开始悄悄变亮的时候，她在提前预告的沉痛中做下了决定——至少她要尽她的力量为罗伊斯做点什么。
或许罗伊斯并没有太多朋友。就像他说的那样，他们爱着圣天使罗伊斯大人，却不会爱卸下了翅膀、脱去了身份的罗伊斯。
艾达想，那么，就让她爱他。
这个决定让艾达悬浮躁动的心安静了。她趴在她的书桌上，枕着低下被涂写的纸张闭上了眼睛。
外面的天色正在逐渐变亮，而一夜都不曾来袭的睡意终于迟到着徘徊了一圈。在半梦半醒之间，艾达梦到了，或者只是突然想到——是不是能造成一种意外，声称罗伊斯在意外中失去了翅膀。
第二天晚上，罗伊斯如约而至。
而艾达的养母，卡恩德发现了罗伊斯。
她急急地换上待客的服装，为罗伊斯开了门，热切地让罗伊斯进来坐坐。
当她得知罗伊斯来找艾达的时候，她的脸庞上出现了光彩。这是一种黑暗中的光彩，可以照亮一个人对未来的希望。
卡恩德对罗伊斯说，让罗伊斯可以去艾达的房间“坐坐”，因为他们要谈论或许是关于帝国的“重要事”，而艾达的房间正是一个“合适的地方”。
艾达说客厅就可以谈论这些所有的事，他们并没有“机密的重要事”要谈。而卡恩德却说客厅有食物的气味，这对于贵族“罗伊斯大人”来说太过无礼。
而罗伊斯只是无言而带有趣味地看着这一切。他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在艾达无奈的语气中跟着艾达进了她的房间。
和之后所有在艾达房间中的交谈一样，这一次也是，他坐上艾达房间里的椅子，而艾达坐在床边。他们相对而坐。
西赛德小镇客人的休息室里，床很低，罗伊斯坐在椅子上，斜倚着一边扶手，懒懒地看着艾达。
他的金发柔软，贴着脸庞。而他的脸庞没有一年年岁月的痕迹，让人怀疑，是不是他从出生起就是这样完美的样子，从来不曾、也永远不会改变。
他的声音比以往低沉一些，因为更加随意。他说对艾达说：“明天我们需要去隔壁的奈博小镇输运粮食，奈博小镇……”
“奈博小镇”，这是最近出现次数太多的小镇。
在协同会议上讨论良久的议题，祭祀塔的建造，选址就在奈博小镇。
艾达皱皱眉头，听到罗伊斯的声音：“你知道奈博小镇的镇长是谁吗？艾达。”
“……无论是谁……但既然埃德加大人提议要将祭祀塔建在奈博小镇，这就说明奈博小镇的镇长会积极推进祭祀塔的建造，也就是说，他是支持羽翼人的，对吗？”
罗伊斯支起一只手，撑住下颏：“是的，你说得完全正确。”
“那……”艾达犹豫了一下，问，“既然他们支持祭祀塔的建造，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们会预留出一笔开支，为了将来可能会建造的祭祀塔。”
罗伊斯看着艾达笑起来：“艾达，你好像逐渐开始了解图托姆帝国了？”
艾达摇头叹了一口气：“对于图托姆帝国，或许不了解会更好。”
如果不那么了解她，不那么了解图托姆帝国，就像她成为帝国中心的官员之前，那时候，她还更爱她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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