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瓦，趁着魏王的使者还在与鄯善国王纠缠，我们得快逃了。这里离敦煌已很近，穿过那一片沙漠，就到新国了。”无谶压着声音，悄悄地对达瓦说。
达瓦用力地点了点头：“嗯，今天他们的头领又进宫去跟国王吵架了。我们今天就跑。次仁老伯已经答应了，让我们藏在装垃圾的桶里，他把我们运出去。”
“等天色暗一点。”无谶注视着达瓦的眼睛，也点了点头。
沙漠里的夜色是倏地降落的，好像怪兽的巨口，转眼间就把人间整个吞噬了。无谶和达瓦缩在木桶里，挤成一团。这木桶的味道实在不好闻，他们捂住了鼻子，艰难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
次仁把他们推到一个隐蔽的暗巷里。无谶和达瓦蹑手蹑脚地从木桶里钻出来。匆匆和次仁道谢，他们就又踏上逃亡之路。
走了一整夜，从次仁给他们指的隐秘小道绕出城去，他们一刻也不敢停歇。哪怕精神已经恍惚起来，也支撑着疲惫的身体，一步步地往前迈。新国的边境线就在眼前了。无谶好像已经隐约望见了高大的城垣，只是他一时之间无法确信，那是他亲眼所见，还是热望中的幻想。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火辣辣地照在他们头顶。达瓦晃了晃水囊，里面已经不剩下一滴水。干燥的空气好像燃烧起来，这是从地狱烧来的业火吗？要把一切生命焚尽。无谶低着头，麻木地向前挪着。
“咻——”突然一支箭破空而来，杀止住无谶的脚步，一下把他从麻木中惊醒过来。
只见十数人打马而来，扬起的黄沙扑面而来，正是魏国人。达瓦一下拔出短刀，挡在无谶身前。
“上师，我王诚心相邀，一片弘扬佛法的赤诚心怀，您何苦如此呢？”魏国人的首领依旧和颜悦色，好言劝道，“不如同我等一同回魏国，我王定倾国之力以奉养。”
“多谢魏使好意，只是小僧才疏学浅，怎能当此大任？”无谶双手合十，施了一礼，“师父禅定时偶得一预示，因此要我向东游历，解脱困惑，了悟空性。请魏王宽恕小僧之罪。”
“上师恐怕还不知道，自己掌握着多大的力量。但是我王知道，凉国主知道，就连愚蠢的鄯善国王也知道。”魏国人的脸上流露出真情实意的惋惜，他勾了勾唇角，轻轻摇了摇头。魏国人抽出他的弯刀。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银闪闪的弯刀宛如泛着光的缎带，有一种说不出的华美。然而这种华美，却是死亡拉开的序幕。
魏国人把刀朝无谶一扔。弯刀落在沙子上，只发出一点点沉闷的声音。“杀了自己吧。”魏国人坐在马背上，俯视着无谶。
“不！”达瓦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死死地盯着魏国人，目眦欲裂。
“别怕，达瓦。都一样，我们会再入轮回的。”无谶挡在达瓦身前，反手拦住了他。回过头对他微微笑了笑，苍白无波的脸上透露出一点点苦涩。他漆黑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有永恒的火苗在里面跳跃。
无谶走上前，弯腰轻轻地把刀捡起来。沉重的弯刀带着他的胳膊往下一坠。他抬起头，仰视着魏国人的首领。“放了达瓦吧。如你们所说，该死的只有我。放了达瓦，你会有福报的。”生命最后的祈求，他却说得无比平静。很久没有喝水了，无谶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但却重若千钧。他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可以。”魏国人想也不想就点了头，达瓦对他来说无足轻重。
无谶欣慰地笑了，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再将眼睛睁开的时候，他缓缓地举起弯刀，靠近自己的咽喉。背后是发疯了一样挣扎着往前扑的达瓦，被两个魏国人死死地按在沙地上。无谶想，达瓦应该是在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的，可是他却什么都听不见。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达瓦的神情。
无谶微微仰头，感到阳光温柔地打在他的脸上。他忽然觉得有点喜爱。师父曾经说过，除了佛经，他没有喜爱的东西。别人都是经历千难万险，了悟成佛。而他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天生不沾一点尘世的泥土，不染一点人间的烟火。师父曾经很为此担忧。“无”和“空”是不一样的。一个人只有体会了贪嗔痴怨，饱尝了喜怒哀乐，才会理解什么是心如止水，古井无波。知晓了“有”和“无”，进而超脱于有无之外。可若是一个人生来就像一个封闭的盒子，盛装不了任何东西，那么“有”和“无”又对他从何谈起呢？
无谶忽而高兴地想，师父不用再担心他走得太远了。他终于感到了喜爱。阳光火辣辣地打在脸上，甚至带来一点灼烧后的疼痛感。但这却是一种多么旺盛的生命力啊。终于在生命即将结束之时，无谶感到了一点点微末的喜爱。
他用力一横刀，狠狠地向自己的脖颈割去。然而，预想之中鲜血迸溅的画面却没有出现。一支用布包着箭簇的箭从背后凌空而来，射在他的手上。无谶的手狠狠一痛，骤然卸力，弯刀一下从他手里掉出来。
只见密密麻麻的箭矢飞来，准头极高，打了魏国人一个措手不及。一时间，这十数魏人全部当胸中箭而死。只余下首领被射下马来，狼狈地捂住汩汩流血的伤口。
无谶迷茫地回头看去，只见远处的一队人打马而来。为首的那人一身黑色劲装，骑一匹玄马，身姿挺拔，翩然而至。一边骑马飞驰，一边弯弓搭箭，在漫天黄沙的背景下，宛如天神降临。
及至近前，无谶终于看清他的面容。眉似山聚，眼如波横。黑而浓的眉毛增添了他凌厉的气势，但一双眼睛却多情而温柔，宛如夕阳下潋滟的湖泊。他的眼睛在阳光下是深邃的琥珀色，流光溢彩，让人一见就难以忘怀。他的唇色很淡，让无谶无端地想起了伽耶寺后院的桃花。薄唇轻轻地抿着，显示出一种矜贵。
无谶突然想知道他的名字。
但是来人并没有看他，只让左右把魏国首领架到他跟前。“今日留你一命，回去告诉你们国王，就说雍王让他好自思量，造多大的黄金台，留得住凉国的高僧，盛得住他的勃勃野心。”雍王殿下似乎很不耐烦的样子，蹙起了眉头，一双好看的眼睛也变得凌厉起来，变成高原上冰封的海子。
“多谢殿下留小人一命，您的命令我一定如数带到。”这魏国人原本看着也是处事老道的狠角色，不知怎的，好像十分畏惧雍王。他跪在沙地上瑟瑟发抖地嗫嚅着，一副唯命是从的样子。
雍王殿下的随从颇为精干，连伤药都给魏国人准备好了，以免他失血过多死在半路上，无法把雍王的金口玉言带给魏国主。那魏国人草草包扎了伤口，就艰难地翻到马背上，飞也似的逃命去了。
雍王骑在马上，终于转过头来，看向无谶。无谶微微抬头望去，只觉得太阳格外晃眼，雍王快要和这弥漫在苍穹之下的光辉融为一体，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我是新朝的雍王，跟我走吧。”无谶听到雍王殿下这样说。
无谶听过山涧破冰的声音，觉得很像雍王殿下，冷冽和温柔为何能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
他很想点头，说一声好。可在他来得及发出声音以前，浓郁的黑色覆盖了他的视线，他的身体就这样绵软下去，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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