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月亮

在失去意识之前,无谶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随后他就陷入了黑沉的世界,再无法想什么、念什么,仿佛现今的一切都不再与他有关了……

“无谶!你醒了!”无谶睁开眼,就看到达瓦一下子红了眼睛,激动地飞扑到他身上。他的胸口一阵闷痛,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达瓦赶紧小心翼翼地松开他:“你没事吧?哪里不舒服?”

“没事,我只是有点疲惫。”无谶摇了摇头,“我睡了多久?”

还不等达瓦回答他,房门就被人轻轻推开了。有人撩开门帘,那个人就走了进来。是他失去意识前最后见到的人,雍王殿下。

“你睡了一整天。”雍王殿下笑着答道。

无谶怔愣地看着雍王殿下,几乎是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片刻,发现自己这样有些失礼,无谶低下了头,耳朵尖也悄悄红了起来。他有点着急地掀开被子,想下床行礼。

雍王却伸手示意他安坐。“我只是听说你醒了,过来看看。午膳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传。若你精力尚可,下午随我出去走走。”

无谶轻轻地点了点头:“好的。”看他乖巧的样子,雍王莫名有点好笑。

午膳用罢,不多时,雍王殿下便又驾到。

“饭菜的口味可还习惯?”雍王噙着笑问道。

“都很好,多谢殿下。”无谶还不习惯面对雍王,手足无措地立在他身前。

“不必紧张。”雍王自然是看出了他的局促,毕竟他的坐立难安毫无掩饰。略顿了顿,雍王殿下又接着说:“孤此次倒不是专程来救你的,当日相遇,也是因缘际会。此次来实则是身负父皇之命,代为巡视河西四郡。这最后一站敦煌,你便随我一起吧。将来既然要入新朝,多见一些风土人情,总是有益的。”

“是。”无谶垂首答应。“敦煌、敦煌……”他喃喃地念着,这两个字在他的舌尖反复辗转,不知道碾出了甜蜜还是苦涩。他本来以为这是他行路的终点,如今却又成了行路的起点。

雍王轻巧地跨上他的玄马,无谶就没有这么好的身手了。他本来就骑术平平,加之身体虚弱,只好一边踩着马镫,一边用力地拽着马鞍,试图把自己拉上去。雍王的下属反应很快,立即扶他上马。无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声道谢。雍王把这些都收在眼里,不觉脸上也带了笑意。骑马跟在雍王身后,无谶忽然有些恍惚。他伸手捋了捋马的鬃毛。这是一匹浅棕色的马,个头比雍王的玄马要小一些。看上去也没有那么傲气不羁,一打眼就知道脾气很好。无谶又温柔了摸了摸马的脖子,小声地叫它:“乖乖。”

雍王殿下的左右跟着陈其和无谶,再往后是敦煌郡守、郡尉等一众当地官员。府衙兵丁开道,旌旗蔽空,浩浩荡荡的队伍从下榻的官廨往边军驻地行进。

驻扎敦煌的将军及左右副将早已率众在大营外等候。雍王殿下下马,众人跪迎。大风骤起,飞沙走石。雍王穿了一身月白色,在风沙之中格外皎洁矜贵。他不爱废话寒暄,当即宣读皇帝旨意。总之是一番勉励嘉奖,赞扬边军不辞劳苦、夙兴夜寐、作战英勇,堪称护国柱石,倒是不吝惜溢美之辞。众将士山呼万岁,皆言皇上大恩,铭感五内,百死难以报偿万一。场面上君臣相得,一团和气。

场面过完,雍王带着陈其和无谶步入中军帐,只传召了大将军和左右副将。雍王甫一坐定,大将军王岳和左副将沈镐、右副将郑明光就俯首再拜。王岳年不过四十,但长年的军旅生活已经使他的两鬓染上霜雪。“一别三年,王爷安康否?边境烽火暂歇,妇孺耆老皆可安然度日,边军弟兄亦能丰衣足食,这一切都仰赖王爷英明,周旋安排。”经年的行伍,反而让这位将军的心愈发柔软起来。王岳一番真情流露,说得自己眼眶都红了,几乎要落下泪来。无谶怔怔地看着这场面,看看王将军,又悄悄看两眼王爷。他明明已经小心翼翼地去瞧了,偷看的视线却又被雍王抓住。雍王殿下一脸意味深长,无谶只好欲盖弥彰地若无其事地把视线转向他处。他在心里悄悄地嘀咕,大概这位王爷确实又聪明又敏锐。

“本王一切都好。都起来吧。袍泽之情,非同一般。你我都是血里火里一起滚出来的,不必如此。”雍王端起茶盏,撇了撇浮沫,似是想到了什么,微微皱了皱眉头。陈其上前将王将军扶起来。

“边军之责任重大,你们和孤都心知肚明。天下之大,政治之困,没有不重要的地方。哪里没有疾痛惨怛?孤却救不了那么多的地方。但孤不止在朝堂上用力,也调动王府的资源,尽全力充实边军,畅通辎重和情报,只因边衅是这诸多伤痛里最惨烈的一处,是国家的附骨之疽。”

“三年的承平,就足够让朝臣,让父皇忘记三十年的兵燹。三年,就足够让他们忘记那一战多么惨痛。祭天大典的荣光之下,谁还看得到活生生的人流的血?”

雍王的一番话,已经把三位将军说得涕泪涟涟。男儿到死心如铁,但血肉之躯,又有谁是不会痛,不会苦的呢?再看雍王殿下自己,却依旧面如平湖,不改颜色。无谶站在一旁,捏着自己藏在袖子里的手,把头低得更深了,他发现自己一点也弄不明白,雍王是什么样子。

“其他的事情,你们不用多想,有孤在京城筹谋。你们只管把兵练好。如今的情形孤自然清楚。你说‘丰衣足食’,那甲可坚固?兵可锐利?父皇以为三年前的一战把魏国的胆子打破了,就可从此高枕无忧。军费开支上,宁愿挪了边军的资费去补贴中央卫军。然而边军空虚,国之大患。魏国的狼子野心,岂会有真正餍足的时候。孤只跟你们交个底,将来要打大战、决战,孤是要把你们当心腹用的,所以你们也得当得起孤的信任。”

大将军和左右将军皆倾心拜服。他们三人的忠心是不必表了再表的,只说决不辜负王爷的信任。为了牺牲疆场的兄弟,为了全城的百姓,血不流干,死不休战。至于相关联络的细节,自然有陈其与他们交代讨论,倒不必雍王亲自操刀。

在军营巡视、慰问一番,结束时已日薄西山。雍王却令大队人马自行返还,连陈其和将军他们也不让跟着,只拉上无谶一起。一黑一棕,一高一低的两匹马,迎着夕阳奔驰而去。别人还觉得纳闷,陈其和三位将军却心知肚明,不觉流露出悲恸之色。

不多时,雍王勒马停住,无谶也跟着他停下来。他这才发现到了一片墓园。雍王默不作声地往前走,无谶也默不作声地跟着。忽而,殿下在一块墓碑前停下了。无谶辨认着墓碑上的字——“新敦煌参军严华之墓”。

雍王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葫芦,一打开,甘醇的酒香就飘了出来。他把整壶酒都倾倒在地上,美酒悄无声息地顺着沙土的缝隙渗漏下去,好像还带着他的体温,带着他的心跳,带着他一部分的血液。

落日的余晖也红得像鲜血一般,轻轻地披在雍王的肩上。无谶体会到雍王的痛苦,这种痛是他从未曾经历过的,于是他心悸起来、惶恐起来。对着魏使说的“东游觉悟”,当初是半真半假的托辞,他却不曾想,遇到了雍王殿下,他竟学得这么快。会了一点喜爱,也会了一点痛苦。

无谶觉得雍王殿下的眼睛应该要落下泪来的,但此刻,他冷峻的面孔上却什么都没有。

沉默的祭奠并没有太久。雍王倒了这壶酒,默立了一会儿,就启程返回城内。

二人入城之时,边地的夜色已经彻底降下。雍王却仍不打算回府,他轻功卓绝,带着无谶登上一处塔顶,坐在屋顶上俯瞰全城。忽然,一点火苗燃烧起来,在黑夜里尤为显眼。一点,又一点,又一点……在院子里,道路边,逐渐散布开燃烧着的火盆,构成一幅疏阔的星图。

无谶看得呆住了,不掩讶异的神色。

“今日是七月十四。”雍王眺望着整座敦煌城,眼神里混杂着说不出的温柔和落寞,“七月十五是中元节,我们的习俗,要祭奠先人,做普度。无论是有家的,还是没家的;钟鸣鼎食,还是孤魂野鬼,都有一捧纸钱。”

“七月十五,是北方的日子。南方都过七月十四。严华是南方人,这敦煌城里也有不少南方人,戍边、游商……总之,都在这里扎根了。也把南方的日子带到这风沙之地。”

“阿弥陀佛。”无谶合十双手,轻闭双眼,“愿光明指引,去往净土。”

雍王看着无谶的样子,忽而轻笑了一声。无谶睁开眼睛,不解地望着他。鸦羽一样的睫毛眨了眨,一副懵懂的样子。

“走吧,带你下去。”

无谶却没有动弹,突然伸手拉住了雍王的袖子。“殿下,或许这样很失礼,但您能否告诉小僧您的名字呢?”

这回轮到雍王殿下愣住了。他一向风波不动的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停住了几息,好像呼吸都安静了。无谶突然觉得自己的言行实在怪异,赶紧松开手来。就在此时,他听到雍王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来:“林渊。”

就像一缕微风吹过草地,一不留神,无谶还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天空上此时正挂着几乎圆满的月亮,离人间很近很近,照得很亮很亮,好像月光下的一切都是澄澈光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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