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告诉你了，现在可以跟我下去了吗？”林渊的脸上挂着揶揄的微笑，轻握住这只拽着他的袖子的小手，把无谶拉了起来。
“殿下恕罪。劳烦殿下。”无谶恭谨地低着头，粉红色的耳朵尖悄悄地泄露了主人的羞赧。
“乐意效劳。”林渊轻笑出声，单手揽过无谶的腰，跳跃几下，身影隐没在夜色里。
第二日，林渊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也没有人敢催促雍王殿下。简单用过午膳，免了送行的繁文缛节，即刻启程返回京城。于是，无谶坐在马车里撩开窗帘，就看到雍王殿下骑在玄马上。无谶想他大概很喜爱这里的风景。举目望去，黄沙遍野，除了偶尔出现的几株衰草，还有滚来滚去的飞蓬，道旁的景色好像从无变化。可是殿下还是看得很认真，有时一错不错地凝视着远方，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无谶，你说雍王不会是要把我们卖了吧？”天色渐黑，达瓦看着马车越走越荒凉，心里不住地打起鼓来。
无谶看他忧心得眉头都拧起来，忍不住笑出声：“把我们俩卖了能赚多少钱。雍王殿下把我们从魏国人手里救下来，自然有他的用处。放心，达瓦，不把你卖了做苦力的。”
达瓦撇撇嘴，不想理无谶了。
不过无谶也觉得奇怪。雍王殿下此次是身负皇命巡视边关。一路回京，也应该下榻官方馆舍。今日怎么专走荒野小道？无谶心下暗想，被雍王带走和自己逃亡怎的差别不大。他被自己这念头逗笑了，面上露出来，又遭了达瓦一个奇怪的白眼。
忽然，马车停下了。一个护卫跑来敲了敲马车，道：“上师，到旅店了，请下车歇息。”
“好的，多谢。您唤我名字就可。”无谶道。那护卫也不回答，只恭敬地等在一边。
达瓦先一步跳下马车，小心地将无谶扶下来。无谶心想，出逃的这半年来，达瓦变了许多。大概是自己一次重病、一次昏厥，结结实实地吓坏了他，让他从前大大咧咧的性子转变得细腻起来。达瓦现在愈发把他当成瓷娃娃照顾，好像一点磕碰就能让他烟消云散一样。
这旅店的大门看着十分破旧，甚至连盏灯笼也没挂。坐落在荒凉无人之处，实在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家杀人越货的黑店。只是既然是雍王殿下选的地方，就没什么好怕的。
无谶向院内走去，却发现别有洞天。前院里没有太多装饰，但整饬得井井有条，干净利落。步入前厅，摆设虽然依旧简单，但桌椅、灯盏、花瓶，无一不是用材考究，制作精美。无谶心里觉得奇怪，这旅舍显然很不寻常。
雍王殿下已然落座。小厮们正鱼贯而入，呈上一道道精致的菜肴。林渊朝无谶招手，示意他落座。
“见过殿下。”无谶朝林渊一礼，在他身侧入座。“多谢殿下赐座。”
林渊抿嘴一笑，道：“你学规矩倒是很快。”
无谶总觉得林渊的话里带了点调侃，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得低头不语。忍不住腹诽，新朝仪典严谨、规矩繁多，学不了那许多，多说几句谢恩的话总归是不错的。
“用饭吧。”林渊道。
旅店里掌柜模样的人上前来，长跪叩首，恭敬道：“殿下，今日所呈菜品俱是精心准备。乡野之食，难言精巧，胜在时令。因着您吩咐了上师一同莅临，小人们还多备了几道素菜，恭请王爷和上师品尝。”
“你有心了，程旭。”林渊抬手示意他起身，“他们西域的上师和我们新朝的僧人不一样，没有食素的戒律。”
“是，小人记下了。”
无谶听着他们对话，暗自心惊。这一路遭人追杀，险象环生，火烧眉毛，他还没有时间坐下来好好思考回想。现下猛然惊觉，雍王殿下是否对他过于了如指掌了。
那一日，雍王恰到好处、“神兵天降”般地从魏国人手上把他和达瓦救下来，难道真的是一个巧合吗？大漠茫茫，实在是令人难以把生死一线的“巧合”真的当作巧合。
无谶偏过头望向林渊，恰好撞上林渊意味深长的视线。他总是这样，似笑非笑，眼睛里看不出一丝波澜。
无谶想，殿下显然是个聪明人，但他的“别有意图”实在是太过明显，以至于让人觉得他根本懒得遮掩。脸上就写着“请君入瓮”四个大字，只看你敢不敢跳进火坑；也好像是“仁慈”的猎人给猎物最后一个机会，越过红线，就再无生机。
无谶低下头，两只藏在袖子里的手捏紧了彼此。
就在这时，一黑衣人闪身飞奔进室内，单膝跪地，道：“参见王爷。一切如王爷所料。陈其大人那一队遭到袭击，假扮上师的弟兄受了点伤，其余人均无碍。来人俱是好身手，手法干净利落。我们没抓到活口，请王爷责罚。”
无谶听着，才反应过来，那位一直跟在王爷身边的陈大人确实从启程之时就不知所踪，原来是被王爷派去引开追杀他的人。不只是哪方势力，竟然如此执着，至今仍不放弃置他于死地。
“无妨。他手下的死士，这点本事还是有的。即便抓到了活口，也审不出什么。不过给他们一点警告，让孤和上师接下来的回京路能惬意一点罢了。”说罢，林渊夹起一块鱼片，饶有兴致地品尝起来。
这里的溪水都是天山融雪所化，清澈冷冽，因而其中的游鱼肉质紧实，格外鲜美。这一碗奶白的鱼汤，弹滑的鱼片，不得不说是人间至味。
无谶看林渊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也给自己盛了一碗。一口鱼汤下肚，整个人都松泛起来。无谶想，中原的食物果然不凡，哪怕是在帝国的边境，都能吃到这样的绝妙美味。自己大概又多了一样喜欢的东西。
林渊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感慨道，世人敬仰的高僧，各国争夺的上师，在世俗里果然仍是个小孩子。方才还眉头紧缩，如临深渊，转眼间就因为一碗鱼汤笑得眉眼弯弯。
“殿下，是谁在追杀我？”无谶放下鱼汤，轻声询问。
林渊蹙起眉头，觉得这小和尚确实奇怪。他的语气不像是面对性命之危，倒像是稚童纯真的疑惑。在学堂里仰着脸，天真懵懂地问先生，为什么春去秋来，为什么日月更替。
“无谶，这天底下没有太平的地方，新朝也不是铁板一块。你只记得，是我把你带进来的，一定会保证你的安全。”林渊一本正经地说着这些话，却破天荒地有了种哄骗人的愧疚感。
“孤这算不算是合格的起疑情？”林渊接过无谶手里的碗，又给他舀了一碗鱼汤，岔开话题。
“不算。”林渊这句话问得突然，无谶却一下就知道了他在问什么，“王爷不可将日常行事与佛教修行法门简单等同，是谬误也。”
“大疑大得，小疑小得，不疑不得。孤生性多疑，因此走道都不肯好好走，非要故布疑兵。一日十二时辰，无有不疑。则天下所得于此者，何人能及焉？”林渊不依不饶，凑得更近了。
“凡是修行，须过问本心发愿。王爷为何而疑？”
“本王自然是为天下众生而疑。”林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上师可解苍生疾苦。疑心为上师之安危而发，即是为天下众生之安危而发。”
无谶像是被林渊的能言善辩惊到了，愣愣地说不出话，连“只应天上有的”鱼汤都忘了喝。
“好了，就当孤诡言狡辩。快用饭吧。”打断无谶思绪的效果很好，林渊满意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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