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梦与死

用饭完毕,雍王自去忙他永远忙不完的公务,无谶和达瓦也自回房歇息。

这一晚,他睡得并不安稳。一开始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觉得雍王殿下好生奇怪,总与他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他觉得心里有个念头要萌发出来,但却总是一闪而过,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好不容易在困倦中入睡,抛却了这些烦杂的思绪,又做起混乱的梦来。在梦里,他忽而回到了伽耶寺。偌大的伽耶寺空无一人,他跑啊、找啊、叫喊啊。叫着师父,叫着达瓦,没有人回应他。

他跑进了伽耶寺的后院。只有一棵桃树,桃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好像下起了大雪。桃树下坐着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雍王殿下坐在桃树下,抬起头望向他,露出一个堪称妖冶的笑容。

即使在梦里,无谶也知道,那不是一个雍王会作出的表情。这奇异的笑容让雍王的脸看上去不再那么冷肃威严,反而带上了几分娇柔妩媚。那是一张好看得过分的脸,像暴雪夜的深山里走出的妖怪,无谶被这张脸盯着,只觉得冷汗涔涔。

雍王就这样注视着他不说话。无谶正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时,飘落的桃花突然化作了漫天的血雨,倾盆而下。雍王的脸上也落下了血泪,不知是如注的血水从他的脸颊滑过,还是他真的泣下鲜血。

无谶心下慌乱不堪,立即上前查看。可还没等他跑到雍王面前,火焰就从雍王华丽的衣袍上燃起。转瞬之间,烈火就吞没了雍王、吞没了桃树、吞没了血雨,直冲云霄。

熊熊的火焰扑面而来,无谶只觉得痛苦得肝胆俱裂,好像灵魂正在被煎熬。火焰里只剩下那张妖冶的脸,一会儿露出狰狞的笑容,一会儿又如泣如诉,哀怨莫名。

无谶盯着这张不停变幻着喜怒哀愁的脸,忽而笑了。他伸出手,慢慢地靠近、靠近。他突然想投入这无边的火焰。他想,火焰的那边一定是地狱。

在指尖触摸到火焰的一刹那,天地失去了颜色,一切都灰飞烟灭。没有火、没有血、没有树、也没有笑脸。

无谶醒了过来。

他猛地坐起来,一手扼住自己的咽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无谶这才想起来,方才是在梦中。是哪一刻开始分不清真实和梦幻的呢?明明他起初是知道的,雍王没有去过伽耶寺,殿下从不会那样笑。

衣衫已经完全湿透了。无谶摸了摸自己满脸的汗水,狼狈地摇了摇头。

这梦境实在太过诡异,像是冥冥之中的示警。但又能如何呢?一切早在因果之中。无谶想,若是来日雍王真的陷入业火,他以身相代,也算报偿救命之恩,证得圆满。

怕吵醒达瓦,无谶不愿去换衣服,只忍着躺回了被窝。盯着黑洞洞的天花板,这下是真的睡不着了。

艰难地挨到天亮启程。无谶看到雍王那张虽带微笑却难掩冷肃庄严的脸,忽然感到十分亲切。暗自感叹,殿下这样的天潢贵胄还是与冷漠气质更为合宜,总之千万不要再和妖魅沾边了。

“无谶,过来。”林渊见无谶看着他若有所思,还一副庆幸的样子,就想逗他。

果然,只见无谶被林渊突如其来的召唤吓得一激灵。不情不愿,却只能慢慢地挪到他跟前。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参见殿下。”

林渊看着他“委曲求全”,心情愈发好起来。“今日与孤共乘一车。”

“殿下不是不爱坐马车?”无谶一惊,心里的话就囫囵地冒了出来。

林渊的笑意更深。“你倒是了解孤,想来是细心观察。的确不爱,只是有事要与你交代。过来吧。”

“是。”左右也逃不过了,无谶只得跟上。

林渊先登上马车,回过头来牵无谶。无谶小声道谢,乖乖地伸出手让林渊握着。

林渊入座,等无谶也在他右手边坐定,便轻扣两下车壁。有侍卫高声号令出发,车队辚辚向前。

马车里十分宽敞,又装饰得舒适华美。案几上的小香炉飘散着幽香,闻一下就令人心旷神怡,消解旅途的疲乏。座几用的木料无谶认不出来,但一看就知名贵。靠垫用的料子更是花纹繁复的重工刺绣。式样典雅精致,绣面平滑流畅。这样好的料子,恐怕连凉国的国主都不得几匹,只能用在盛大庆典穿着的礼服上。

他腹诽道,从殿下的吃穿用度就可以看出来他是天潢贵胄,无论在多么艰苦的环境中,都擅长给自己找些价值不菲的安逸和消遣。

无谶忽然想到了那天,烈日骄阳之下,救他于水火的雍王,忽然有些恍惚。林渊正懒懒地倚靠着座几,垂着双眸。此刻格外安静,他也看不出一点铁血杀伐的样子。林渊默默独处的时候,总是会露出这样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好像有一个透明的屏障,阻隔了外界的一切喧嚣。

这时候,无谶觉得林渊很远很远。他明明就坐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但却好像要飞到天边去了。他白玉似的脸上平淡无波,但无谶就是觉得透露出难以散去的深重忧虑。

“无谶。”林渊忽而睁开眼,琥珀色的眼睛光华流转,是任何宝石都媲美不了的色彩。

“嗯?”无谶随即应道。

“你想再学学中原文字吗?”林渊坐直身子,拢了拢衣袖,“孤知道,伽耶寺有个师父早年是行商,学了不少汉话。只是他虽然在听说上没有问题,却不善书写。你师父让你到大新来,一是为你安危着想,另一则也是有弘扬佛法的意思。你若想要译经讲经,于文字上不精通恐怕是不行的。”

无谶认真地点点头:“王爷说的很是。学习文字于佛法交流有益,更何况无谶日后要在这里生活,对一应文化也好奇得很。只是虽然想学,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找老师呢?”

“眼前不就是一个现成的老师?孤的?束脩眼下你恐怕付不起,便许你记账吧。”

无谶瞧这雍王殿下又是言笑晏晏,意味深长的样子,不由得在心里大呼上当。恐怕自己又是直愣愣地栽到他挖好的“陷阱”里去了。

无谶讪讪道:“多谢王爷愿意教我。无谶天资有限,怕王爷会教得不耐烦呢。”

林渊摇了摇头,笑意更深:“不怕,孤幼时受教于文华殿。孤的先生是博学鸿儒的天才,整治坏学生的法子也是层出不穷。孤作为他的得意门生,对你定是负责到底,包教包会。”

“好吧。那就拜托殿下了。”无谶无奈地叹了口气,恭恭敬敬地拱手再拜。

林渊终于被他这为难的样子逗得笑出声,感慨自己真是收了个乖巧的好学生,哪里像自己曾经的调皮顽劣,能让最修养深厚的太师也忍不住吹胡子瞪眼。

铺展开细腻的宣纸,雍王殿下抬笔写下几个大字。马车偶有颠簸,却不影响雍王用笔稳健、风骨铮铮、力透纸背。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这千字文是编来给儿童启蒙用的,我每日给你写几个,一路写到圣都,就能学上不少字了。”

林渊示意无谶坐到身侧。“你来握笔试试。食指与中指的指腹握住笔杆,无名指的指甲贴住笔杆。”林渊一根一根搬弄着无谶的手指,摆到正确的位置上。无谶感受着从手指上传来的痒意,不由得脸红起来。

“握笔要松,手心中空,这样走笔时能掌控的空间才大。以腕带手,才能做到控笔准确,入木三分。”

林渊抓住了无谶的手,带着他运笔。无谶感到雍王的大手紧紧地裹住了他的手,干燥、带着一点点薄茧。体温透过皮肤坚定地传递过来,让无谶觉得马车里都热了起来,原本宽敞的空间也显得逼仄。他怀疑自己的脸烫得下一秒就要烧着了。

“‘无’、‘谶’。你的名字就是这样写。”林渊松开无谶的手,低下头去看他。为了教他写字,林渊几乎把无谶整个人都圈在了怀里。低下头就看到一颗圆溜溜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梗着脖子,让自己尽量离林渊的胸膛远一点。无谶像个谨慎的小动物,尽量把自己缩起来,耳朵根红得要滴血。

“嗯,嗯。谢谢殿下。”无谶的声音愈发小了。林渊觉得自己大概是养了只小蚊子,只敢嗡嗡。“我的名字有些难写。”

“不知……不知殿下的名字是怎么写的?”无谶也不看林渊,只是低着头说道。

“你对孤倒是好奇。先前问孤的名字,如今又问怎么写。你可知皇子名讳,不是常人可随意宣之于口的。”林渊故作严肃,语气严厉起来,眼睛却仗着无谶不好意思抬头看他,笑得肆无忌惮。

“殿下恕罪,是小僧失礼。我不问了。”无谶起来就要拜,被林渊一把拉住坐回原地。

“消停些吧,差点磕着脑袋。”林渊腹诽,本来就是个愣愣的小古板,再磕就更呆了。“同你玩笑,却听不出来?”

“成安林氏;回水为渊。这是孤的来处,孤的名字。”

林渊的笑意收敛,冷峻的底色就透露出来。一双漂亮的眼睛不再春光潋滟,光华也变成了寒芒,恰似蓄势待发的宝剑,静待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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