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机炮是贺老请旨特地从北防调入西塞,精密武器中居首,杀伤力绝非人力能及,有熊咆龙吟之势、流星落雨之象,若是落入流寇之手,西塞数城危矣。
张松凝往日玩世不恭的神态尽掩,紧攥着缰绳闭了闭眼,半晌又睁开吩咐道:“你先退下,此事切莫声张。”
跑来报信的官兵声音嘶哑,周围热闹的人群尚且不知发生何事,张松凝招手在旁的亲军俯身耳语几句,随后神色自如的打马往卫所去。
神机炮威力如何张松凝最是清楚,血肉糜烂,积聚成河。流寇盗窃此物势必用以攻城,西塞诸城经年遭受风沙剥蚀,难抵炮火,兵力军械更是不堪。虽令各要道戒严,盘查来往人马,但流寇行踪不定,混迹百姓之中,另有奸细作祟,若要追回,简直痴人说梦。
徐苑拽住欲冲到冯庵马前的小春,人潮汹/涌,小春瘦小的身影不由自主地随波逐流,“再等等,冲撞军队是大罪。”
徐苑遥见张松凝听闻官兵言语后神色骤变,便猜到横生变故,不过是为稳定军心故作从容之象。
火把如昼,人声鼎沸。
徐苑拉着小春跟随攒动的人群回了卫所。
*
“冯大人。”
冯庵兵马皆伤,又不喜侍从伺候,屋外便无通传之人,蓦然被惊动,颀长的手指将拿伤药又置下,先唤了人进来,见是徐苑与小春,冯庵左手略显笨拙的将右臂挽着的袖子解下。
“这孩子等不得一刻,非要马上过来。”徐苑看着挤进门的小春道。
“无妨。”冯庵已如常态。
徐苑甫一入内,药气便急冲而来,苦涩厚重,深润肺腑,徐苑看向冯庵,他此时已换了常服,融黄烛火反而映的面色素白,混战疲乏之象被他强行抑下,眉眼之间却瞒不住,似是晨曦之际微露的霜华。
“徐姑娘,可是药气太重?”冯庵有些难堪,收着小几上的各类瓷瓶。屋内陈设简单,无有熏炉,并非卫所怠慢,实是西塞银钱匮乏,一并补给军营,没有闲钱购置消遣之物。
“无事,我都习惯了。”
“冯大人,你之前答应了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小春插口单刀直入道。
“我知道。”冯庵垂头,眼睫笼着夜色,沉吟一息缓缓抬头道:“可是,老丈他已经去了。”
小春楞了一刻,木刻石雕一般。
“你骗我?你们早就商量好了!从一开始你的承诺就不做数,是不是?”小春冲到冯庵面前,仰头直直盯住冯庵,意图从看出他眼中的掩饰。
“你想替他们挡灾?那我就先杀你!”小春意识迷离,不觉间落下眼泪,猛地掏出袖中藏刀。
“君子动口不动手。”徐苑见小春已然糊涂劝解道。
“小春!”有人在屋外一声声唤着女孩的名字。
“冯大人说的是真的。”徐苑回头看去,冯庵因君子之礼并未闭门,只见在玉菇山绑他们的壮汉腿上缠着层层叠叠的麻布由人扶着一瘸一拐的向内室挪来。
“你和他们串通一气!”小春指着壮汉骂道。
“小春,你看。”壮汉铁塔一般的身躯忽的颤抖起来掏出一个木哨,通体光滑,不见分毫开裂,可见主人随时把玩,爱惜异常。
“里长他,他把木哨给了我。”
那老丈原是里长,以哨为令,管理百户,这哨子他片刻不离身,不可能交付他人之手,除非……
小春如同巨山压身一般,笑将起来,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听到狭窄的气声。
“小春其实你父母是自请为食的,当时你年纪还小记不得了,你娘要饿死了,你父亲为了让你俩活下去,为了留下更多的人,甘愿被吃。”壮汉激动挣扎倒在地上,地上的土湿了。“可你娘已经撑不到肉汤做成的时候,老丈为了村民不能让她入土啊!”
“哈哈哈,你们都是大善人,只我一个十恶不赦!”一声怒喊石破天惊,“我到底该恨谁?”小春环顾四周眼泪胡乱滑落,她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不知道。
“小春,你杀了我吧,我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壮汉呢喃着声音低下去。
那利如秋风的短刀从干瘦的手中伶仃落地。
“我该走了。”小春喉咙干哑回头看向冯庵,“多谢。”
“小春,等等!”冯庵忍伤起身。
“不必了。”徐苑按住冯庵肩头让他坐回补充道:“她已经选好了。”
徐苑俯身捡起短刀甩手钉在屋外褪红的柱上嘱托:“带好。”
失魂落魄的女孩拔出刀刃随着青黑夜色隐没西塞之中。
“你也回去养伤吧,尔等立下军功我不会坐视不管,如今我帐下兵士空缺,伤好后参军领军饷。”
“多谢大人。”那军汉连连谢恩由人扶着离开了。
“冯庵你不走?”
冯庵刻意避开徐苑眼睛轻声道:“不走了。”
“徐姑娘此行几番救我,又替我传军令,在下感激不尽。”冯庵说的分外得体有礼。
“等等,你究竟想说什么?”徐苑方闻其语便察觉出有异。
冯庵似乎发出一声嗤笑,她果然是聪慧过人,自己瞒不过她。循循劝诱道:“徐姑娘,西塞乃不毛之地,又逢载戢干戈,不是久留之地,我会派人护送姑娘出塞,适时姑娘可随意择选归处。”
“小将军,我现在乐意在这儿,要是哪天不乐意了自己会走的。”徐苑未坐,径身走近冯庵,剑鞘贴近冯庵的脸,兵刃森寒之气扑面传来,他们二人陷入莫名对峙之中。
“老天怎么这个时候派我来煞风景。”张松凝指节敲了敲攲斜的门扉揶揄道。
冯庵轻咳一声避嫌,请他进来。
“冯贤弟,此番多亏你识破流寇阴谋,避免祸乱,我会向朝廷请旨嘉奖。”张松凝自顾看座窝在交椅上。
“冯某不敢贪功,若非张大人差人传信,仅凭在下恐是难以识破流寇诡计,只是那个义士已经殁了。”冯庵执礼推辞不卑不亢,待谈及义士时眉间蹙动。
“贤弟,你还是不明白愚兄的意思,这功劳只能是你的。”张松凝捡着收去的瓷瓶道。
徐苑听着心中一诧,“张松凝执意把功劳安在冯庵身上,恐怕不只是人情,亦或算作此番招降得将功折罪,而是他张松凝不能出面。”
“莫非流寇买通朝廷要员?”徐苑想到这里不经意间与冯庵目光撞在一处,果然他也是这样想的。
冯庵假拟打量屋内陈设一般将视野从徐苑身上离开。
“不瞒贤弟。”张松凝回转话意把玩着瓷瓶道:“我这官儿当的连两袖清风都没有,只有撒盐似的黄沙,贤弟勉强在此养伤,待伤好后便走吧。”
“张大人,冯某自披甲之日便没打算离开。”冯庵正色对上张松懒散神态。
“死犟。”徐苑腹诽。
“吾师贺修远会替学生向圣上请旨,尊师防北,弟子守西,不灭流寇势不回转。”
张松凝叹了口气。“你心意已决,再劝倒显得我这兄长小气了。”
徐苑知道军队回卫所之时出了变故,犹恐张松凝方才欲擒故纵有意让冯庵留下把弥天祸事扣在他头上。
提醒道:“张总督,既然这倔脾气的愿意留下来,咱们也说得上在一条船上,应该坦诚相对才是。”
“徐姑娘真是玲珑心窍,什么都瞒不过你。”
张松凝不掩赞叹,接着伸出三根手指:“贺老请旨从北防调来三台神机炮。”努嘴示意人猜去。
“其中有一被损毁?”冯庵道。
张松凝道:“果真如此就容易了。”
“其中或有遗失?”
张松凝接着摇头。
“不会是都被流寇盗走了吧。”徐苑胡言乱语道。
张松凝微微颔首。
“什么!”冯庵骇然起身,汗意一点点渗出皮肉,肝胆又冷得极狠,冷热相/煎,难以自持。
“为兄还能骗你不成?”张松凝言语间浑不在意。
“也无追回可能了吧。”冯庵自言。
“是了,‘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张松凝犹带着兴味的感叹。
“张总督已经想好应付之法了吧。”徐苑看着张松凝神色不似无回转之地。
“也有一线生机。”张松凝依旧卖着关子,见徐苑不理他,自顾自说道:“自嘉定关出,东行百余里有几户人家,灰瓦独屋里住着位世无其二的匠师,把他老人家请来这难关就破了。”
“既如此,张大人为何不早些差人去请。”徐苑直切要点。
“非是我不惜才,假若他是个家脾气古怪,醉心匠艺的老人家我定是会将他规规矩矩请入西塞,奉为上宾,只是这匠师早已甩手不干,视炮火如猛兽。”张松凝将双手一摊。
“怪了,匠人往往视作品如儿女,万般雕琢,呕心沥血,唯恐不精不诚,他反倒避如蛇蝎。”徐苑心道。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恐怕没这个本事,只能快马加鞭把他老人家绑回来了。”徐苑思索说着。
“不谋而合啊。”张松凝颇为赞同,如同高山流水知音一般,乘兴拍起桌子。
冯庵面上现出无可奈何的神色。
*
夜半征伐未歇,晨光熹微已露。
冯庵这日闭门养伤,欲旦日出发寻匠师,张松凝则要坐镇西塞,流寇得了神机炮必有异动,他是走不开的。
天寒色昏,飙风鸣冤,门外忽地传来笃笃敲门声,几乎欲破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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