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披星戴月、迎风弄尘，徐苑在马上依稀可见一片相接的青灰色屋脊轮廓，游鱼嬉戏一般。
“是那里吧。”徐苑素手指去，并非发问，一孤屋似蝌般茕茕孑立。
“定是那处了。”冯庵勒马徐行顺着徐苑所指仔细看去，因日夜兼程，风尘仆仆之气呼之欲出。
徐苑点点头，看着远山忽的眯起眼问道，“冯庵，最高的那座山叫什么名字？”
冯庵在卫所研读西塞地图，对地形已是颇为熟悉，信然道：“这山在西塞叫苍头山，因山势奇高，山顶终年冰雪不化而得名苍头。”
徐苑若有所思点头，回头见冯庵面色苍颓关切道：“你要不要小憩片刻？”
“不必了，还是赶路要紧。”冯庵强打精神，夹紧马腹马匹跃起疾驰，马蹄之下卷起阵阵黄沙。
“走就走嘛。”徐苑纵马追去。
*
徐苑二人将马拴好，冯庵前去扣门，徐苑随行在后，距他几步之遥。
冯庵扣动带着斑斑锈迹的铜环，自缝隙间漏出风裹挟而进的黄沙，想是许久未有人来访。
“谁啊？”一苍老的声音问道。
冯庵试探着推门，发现门并未插/上门闩，径自一推便开了。
“老人家，在下与舍妹到此处访友，不慎迷路，如今天色已晚又逢兵荒马乱，无处可宿，还望老人家能收留一夜。”冯庵面不改色立在庭院中乱说一通。
门外探出个佝偻老者，身后如同背着一酒坛子，压得他勉强抬起细瘦的脸来仔细端详着两人，两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个乖顺姑娘实无威胁，老者开口道：“进来吧。”
老者从门边让道，给两人腾出进屋的路。
“多谢老丈。”冯庵与徐苑面带喜色见礼。
屋内空间不大，正中摆着一张方桌上置茶壶，散落几个木凳，侧处便是休憩之处，工匠废寝忘食、不求外物之感跃然而出。
老丈转身为客人倒水，徐苑不动声色来到老丈身后，示意冯庵切勿轻举妄动，却察觉冯庵眼神不做理会。
冯庵总觉得有些不对，究竟是哪里有种熟悉感，让他不安，忽地冯庵瞳孔震/颤，手势示意徐苑离开。
千钧一发之际，徐苑已经劈向老丈后颈，哪里还留有回转余地，那老丈却如同背后生眼一般，迅疾回身以手臂挡去。
一接手徐苑也窥出异样，这具身躯肌肉虬集力道刚猛怎么可能是一暮年老丈，骤然交手震得徐苑手臂一阵麻木。
“阿苑，他是黄龙王！快走！”冯庵喊道，他想起了那双眼，过江龙不惜胁迫朝廷官员也要等待的援兵就是他，只是那日他受伤不轻，怎么会这么快现身？
“口了，下手这么狠！”那老丈骂道，一转方才苍老嘶哑之声，他的身躯骤然挺直，随手将脸上面具揭下，露出一张年轻的脸，野性难挡，眼中萃满了戾气，狞笑着看向徐苑。
“还有更狠的。”徐苑从包袱间拿出剑来，直刺而去。
黄龙王早有准备从桌下抽出兵刃举刀格挡，两人见招拆招一时打得难分上下。
冯庵见屋内并无血迹，猜想也许老匠师还活着。
冯庵与黄龙王交过手，知道流寇之中，他绝非等闲之辈，拔剑前去相助，几人来到一处。
徐苑打得正酣，猛见冯庵靠近，正要劝他去找寻匠师，自己拖住黄龙王，忽觉脚下一空，几人不及挣扎，全都掉进机关之中。
“你为我殿后做什么？”徐苑慌乱起身以免压伤冯庵。
“你不重。”冯庵诚恳道，撑起身子坐起。
“呸。”黄龙王也摔下来，可能磕伤了口舌，往身旁啐了一口血水。
徐苑往上看去，只见上面天窗栅栏是金属铸成，人力恐是难以打开。
窗外隐隐戳戳似有人影，徐苑一愕，或许在黄龙王来之前这里就已经被人盯上了，他们鹬蚌相争，反让渔翁得利。
“喂，我们不是坏人。”徐苑仰头喊道。
黄龙王靠在墙边嗤笑道：“我可是坏人。”
“闭嘴。”徐苑喝道。
*
“总兵，首府他自尽了。”军士惊惶欲死。
流寇来袭，首府身居要职自当稳坐中军，指挥阖城抵抗，谁知道这主心骨一言未发就这么死了，这下勒州城内可真成了群龙无首、小鬼乱嚎了。
“口口口，横竖不死，怎么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老子能怎么办！城墙还有窟窿要堵呢，先派个人把尸身运到府衙去，让衙门其他人顶上职务。”郑大城的甲胄沾满褐、赤混杂的血迹，热汗从脸上不住滴下，手中提着大刀刀刃微卷。
听到轰鸣巨响他便意识到情况危机，一路领着手下弟兄往城墙赶来，看见城墙如病龙一般躯体残破，他心底便凉透了，本想着城内还能留下官员照看，怎么知道是个扶不上墙的，还没见到流寇毛呢，自个就先去了，他娘的留下自己一个人跟流寇打生打死，他更想自尽！
“等一下。”郑大城叫住报信的小兵吩咐道：“你派几个脚力快的汉子趁乱出城快马到哈密卫找张总督，让大人派援兵来支援。”
“大人，这么大的炮响，总督不会不知吧。”小兵提醒道。
“屁，你以为守城几天是闹着玩的，人家有神机炮，人都能炸得跟鸟似的，你有啥！快去！”郑大城言语粗鄙催促小兵。
小兵被训得不敢抬头连连称是跑去找人。
“众将士，城中老小可是全靠咱们守着，不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跟我走！”郑大城振臂高呼，召唤士兵往城门残损处去，隐隐能听到炮火响动之声。
“大人，城墙窟窿太大了，堵不住了怎么办？”。
流寇洪水一般自缺口汹/涌泄入勒州城，不断冲散稀疏人墙，城内士兵踩着分辨不清敌我的尸身前仆后继的聚拢，身后传来兵戈屠戮之声。
“快撤！又响了！”有人喊道。
兵士分散掩在城墙处，心内忐忑，不知下一刻炮火会撕扯开哪处。
郑大城靠着城墙忍着让人牙酸的破裂声响，城墙中为数不多的坚厚的青石转瞬化为粉齑，他知道下一刻流寇会蜂拥而至越发肆虐。
郑大城砍倒一个跃跃欲试意图偷袭的流寇恶声咒骂道：“我他娘的能有什么办法！”
忽的脑中白光一闪问道：“拉石头的那几条铁链是不是还在城墙工事那儿？”
勒州城墙经年失修，实在难以有效防御，总督特批重修，前些日子运来青石以备重整墙基，正欲以铁链拉到所需之处。
“是，大人铁链还在。”
“天助我也！快拿来，用火烧了让人站在高处甩开。”
死猪不怕开水烫，可是活人没有不怕炮烙的。
身边几个军汉踩着混杂糜烂血迹、石屑的路跑去拿锁链。
勒州断墙处只见几条发着红光的长条不断甩动，流寇欲靠近均发出剜肉般的惨叫。
郑大城听得流寇狼哭鬼嚎不由咧嘴大笑，只是不知这勒州城能守到几时。
*
月光照进天窗筛出棱格影子。
“事已至此，要不你先睡会儿？”徐苑摸着四周墙壁看向冯庵。
这地窖四角见方，墙壁皆是严丝合缝的石头堆砌而成，难以抽出，绝无可能挖掘逃跑，徐苑不死心地摸遍四角果然未有能开启的机关。
冯庵警惕地看向黄龙王。
“别介，各做其事犯不着你死我活。”黄龙王察觉冯庵眼神不善开口劝道。
“三天之内你我是朋友，不过嘛，过了三天你们就是我腹中之食，是不是很划算？”黄龙王补充道。
“谁是腹中之食还说不定呢，毕竟我们是两个人。”徐苑提醒。
“诶呀呀！”黄龙王语气怪异至极，好奇道：“你们王孙贵族不是最讲究礼仪风雅，什么时候也学会生啖人肉了。”
“我们专吃恶人，你可谨慎些。”徐苑不理睬他的挑衅。
黄龙王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姑娘，眼下都是一条绳上蚂蚱了，我见你对机巧有研究，不如说说。”
冯庵哼了一声，没想到此獠这般没皮没脸。
“做梦快些，这里固若金汤不如神机炮一响来得快。”
“既然姑娘这样说，我也就放心了。”黄龙王也不恼，靠着墙闭目养神。
冯庵看向徐苑，只见她轻轻摇了摇头，看来是真的没有办法，他们困在此处，外面形势迫在眉睫，也不知张松凝能抵挡多久，老匠师生死不知，冯庵头脑昏涨，他连这里都出不去，妄想外面如何又有什么用。
“你杀了匠师？”徐苑看向黄龙王，她在想究竟是哪方的人物在背后做局。
“冤枉啊，我可还没有见过他。”黄龙王双手一摊，“是你们太蠢，这样轻易就把我当做那个老头。”
冯庵听着黄龙王的辩驳，流寇素来狡诈，但对于此事他完全没有必要扯谎，他们都没有见过真正的匠师。有三种可能，另有流寇利用神机炮失窃之事设局引他们前来，困住他们，趁机攻城；或者是匠师本人设计此机关埋伏拜访之人；还有种可能冯庵心中一凛，也许张松凝的消息本来就是假的，他猛然回想起那个沁满黄沙的铜环，许久都没有人来过此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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