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蜡烛灿烂,眼前是一座灵堂,牌位数以几十。
“你的家乡年初祠堂计划改建,这些灵位没有人认领。出了点意外,当地乡政府没有一时间通知你。”个中缘由,白轩逸一笔带过,便道,“昨天刚刚送到我这里。”
白轩逸变成一个恍惚的背景,一切都可忽略不计。何意羡缓缓走了进去,人如木雕泥塑,脸上冰寒雪严,仿佛垂死者在抚摸自己的坟墓,好一会才说:“……行,谢了。”
何意羡将门关上。白轩逸犹豫道:“不是刻意揭你的伤疤。我在想这种事情不能瞒着你,你来决定如何安置。”
“没,你做得对啊。嗯,我来找个讲究地方,你别管了,明天一早就有人来搬……”何意羡闭目说,忽然一笑,“但你这还让我怎么睡觉,不瘆么,怎么,陪我到楼下吹吹风?”
**十年代的弃婴,一般都直接丢进枯井,看不到就不会有负罪感。何意羡的生身人家,却将他投江自流。这不是什么仁厚做法,而是盆里放上水,然后把孩子淹死在盆里,这种叫溺毙。
可是何意羡命大,被靠海的一户人家捡了。这户农家揭不开锅,活生生饿死一个幺子,居然也将这只冻馁的小猫拉扯了大。
之后何意羡被白家收养,住进了童话城堡般的房子,多年也未曾忘本,一年四季常回去看看,尤其与那养母十分亲厚,视同至亲。何意羡接济可观,崭新的春联换上,家门面显得高敞,温馨又鲜活,村头的路也修了。
但是某年,造化游戏,一次大火将故地烧得寸片不剩。何意羡赶回国之时,几日扑不灭的大火都将焦尸烧成灰烬了。命运嘲弄,又一场浇头暴雨,亲人们的骨质已经与泥土混为一体,没有留下一件怀缅之物。
那会白轩逸早就不要他了,所以正式地停在那一天,何意羡一生的泪就淌完了,情也动完了。
在长椅上无言坐了一会,有点冷,何意羡缩回车里去。揩了一把脸醒醒神,道:“白轩逸,你真是思想伟大,行动必然高尚。千里迢迢骗我来上坟,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很不错,劝降策略虽然卑劣至极,但我不得不宣布你第一阶段成功了。”
停在这附近太沉重,白轩逸启动车子,漫无目的地缓慢兜转:“不明白你的意思。”
何意羡笑出声道:“接着装吧。王笠他爸你见过么,你见过吧。那种小老头子都一个模子刻的,没什么见识,没教养还特别执拗,两条腿瘦得铁锨把样,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
“能想象到。”白轩逸恬淡地应道。
何意羡说这些时,都带着淡薄轻盈的笑:“那天我去他也在,他当面骂我是个狗屁,但我陪好脸好言好语,为什么?不为别的,就因为他像我爷爷。我那个爷爷啊……不论我每次回去给他塞多少钱,他都存着一个子不花,只为我以后买房子成个家,攒个聘礼。好笑吧,什么家底,这老头最宝贝的值钱就是一盒糖,他以为高级舶来品呢,俄罗斯紫皮糖,其实冒牌的,只舍得给我来了开着吃……”
白轩逸把车停在一条无人的小径上,月亮清光一脉,打在他微垂的脸庞上:“都过去了。”
“过不去的,白少爷,你懂什么叫一贫如洗么,就是大水把家冲了,随时都会塌了的土房子,都冲不出来除了土的东西。石头垒起来的床,一家六口挤,床对面拴着羊,牛棚里拴着我爷脑瘫的儿子,院子里没办法下脚,舀化肥和吃饭是一个碗。一个村子都这种情形,我家还算好的。都是托你们**人的福,基层干部有多**,我告诉你,没两根中华,你村委会的门都别想进,你真想象不来……天理,不公才是常态,权和钱的滋味有多美,这第一堂课就是你们给我上的。”
一种负疚感涌上心头,感到眼角发热。何意羡但凡有一点激越,都很快被压了下去,面目平常地问道:“你就是摁着我的头逼我想,如果我爷他还在,如果我是王笠,那他怎么办?千夫指万人推,一大家子几代人就这么全完了。白轩逸,所以我说,你是真懂怎么让我被你牵着鼻子走。比我还了解我,你就是我的讨债星……”
白轩逸深深蹙着眉,说任何话都无法解他的悲怀,只沈默地轻轻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何意羡却立马抽走了,下一秒,就与方才不停絮语的判若两人。他神采焕然的模样,雷厉风行地下了车:“我很忙,你那个处心积虑的家我就不回了。以及在我没来得及反悔之前,白检,明天鉴定科见,一起听听恢复的录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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