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宫城的寒意日渐浓重,掖庭局典记房内,炭火盆散发的微弱暖意,勉强驱散着从窗隙渗入的冷冽。杜善已渐渐熟悉了每日点卯、伏案、散值的节奏。她的书案不再空荡,常堆着待抄录的簿册、需核验的清单、以及各类往来文书的副本。空气里终日弥漫着陈年纸张、松烟墨锭与微涩的浆糊混合的气息,这便是宫廷最底层文书运转的独特味道。
杜善埋首案前,正小心翼翼地将一份关于尚衣局冬服供给的度支奏抄誊录在专用的黄麻纸上。她的馆阁体日益精进,笔画工稳,结构端严,已隐有一丝官文书的沉稳气象。突然,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寒气。负责教导新人的孔司记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摞用深青色绫帛包裹的新书卷,神色比平日更显肃穆。
“新晋典记,上前听令。”孔司记的声音不高,却让房内所有埋头疾书的女官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
杜善与另外两名同期入宫的女官立刻起身,垂首恭立。
孔司记将书卷置于主案上,解开丝绦,露出里面一册册装帧精美、纸质厚韧的新书。封面是素白的厚纸,并无过多装饰,唯正中以遒劲的楷书题着两个墨色沉厚的大字——《臣轨》。
“此乃皇后殿下亲撰、敕命颁行之内训宝典,”孔司记目光扫过三人,语气凝重,“从即日起,尔等需精研熟读,并以此为准绳,核校所有经手文书之思想文辞。凡有与此训示相悖之论,需即刻标注呈报,不得疏漏。”
杜善心中微动。皇后亲撰?她入宫时日虽短,却已深切感受到,如今紫微城内真正执掌乾坤的,并非深居百福殿的皇帝李旦,而是那位临朝称制、威仪日隆的皇后武则天。皇后亲自撰书颁行,其意义绝非寻常。
她上前一步,与其他两人一同,恭敬地领受了一册《臣轨》。书册入手微沉,墨香馥郁,显然是刚刚刊印不久。
“今日功课,先抄录《至忠章》全文。需字字斟酌,句句体会。”孔司记吩咐道,随后便转身去检查其他人的工作。
杜善回到自己的座位,轻轻抚过光洁的封皮,深吸一口气,才缓缓翻开书页。映入眼帘的,是一手丰腴雄浑、锋芒内敛的行楷,据闻是集王羲之字摹刻上板,气象恢宏。开篇序言便以“盖闻惟天著象,庶品同于照临;惟地含章,群生等于亭育”起兴,格局宏大,立时便将这部“臣轨”提升到了辅佐天地、教化万民的高度。
她屏息凝神,开始抄写《至忠章》:“夫事君者以忠正为基,忠正者以慈惠为本。故为臣不能慈惠于百姓而曰忠正于其君者,犹立趾于渊冰而欲无陷,策驷马于奔驷而求不蹶,何由得哉?……”
笔尖在纸上游走,墨迹渐成。初时,她只觉文辞雅驯,说理透彻,强调为臣者需以仁爱百姓为忠君之实,确乃治国良言。但渐渐地,她从那精炼的排比、严谨的递进中,品咂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文中反复强调“臣道”,将“忠”与“顺”紧密捆绑,要求臣子“尽心曰忠,不隐曰直”,但何为“尽心”?标准似乎全然系于“上意”。更有“虽在畎亩,明主之所必招;虽有嫌衅,明君之所必任”之句,隐隐透出一种超越常规君臣名分、唯才是举、唯“明主”是从的用人观。这“明主”,所指为何?
她想起入宫前,在家中隐约听到的父亲与友人的忧叹,言及皇后大力擢拔北门学士,分宰相之权;广开告密之途,以酷吏震慑朝野。彼时她懵懂不解,如今对着这《臣轨》字句,再联想近日经手文书中所见的某些微妙变化——诸如以往需经中书门下审议的政令,如今常附有“制敕”直下执行;一些官员的迁转赏罚,理由愈发直指“忠勤”与否,而非全然依据考功旧例——她忽然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这《臣轨》,绝非简单的道德训诫。它是一把尺,重新丈量着“忠”与“奸”的界限;它是一盏灯,照亮了皇后意欲引导朝野奔赴的新方向;它更是一面旗,昭示着权力格局正在发生的、深刻而不可逆的变迁。
午后,孔司记来检查抄录功课。她拿起杜善抄满字迹的纸张,仔细看过,目光在几个笔画转折处略有停留,微微颔首:“字有进益。”随即,她指尖点在一句“以慈惠为本”旁,忽然问道:“杜典记,依你之见,此文所言‘慈惠’,与以往圣贤所论‘仁政’,可有不同?”
杜善心中一惊,知是考较,忙敛息凝神,谨慎答道:“回司记,卑职愚见。圣贤论仁政,多言君王垂拱而治,教化百姓。此文所言‘慈惠’,似更重在为臣者需体恤下情,务实惠民,以固忠君之基。其……其意更切于实务。”
孔司记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不置可否,只淡淡道:“看得仔细。皇后殿下制此《臣轨》,正是要臣工明体达用,知行合一。日后核校文书,凡见空谈道德、不切实际,或阳奉阴违、怠忽职守者,皆可视为有违臣轨,当依制标注。”
“卑职明白。”杜善垂首应道,背后却惊出一层细汗。她听懂了孔司记的言外之意:《臣轨》不仅是道理,更是工具,是衡量官员言行、甚至可用来攻讦异己的准则。
自那日后,杜善处理文书时,手中便似多了一杆无形的秤。她核验一份关于漕运损耗的奏报时,会下意识思量其中是否有“恤民力、减耗费”的“慈惠”之实;她看到某位刺史请求减免赋税的表章,会留意其言辞是出于真心为民,还是徒具虚文;甚至一份普通的官员考绩评语,若过于强调门第资历,而略于“忠勤”实效,她也会多看一眼。
她感到自己仿佛被卷入一股巨大的、无形的洪流之中。这洪流以《臣轨》为旗号,正在重新塑造着宫廷内外的话语体系与权力逻辑。往日所学的经史子集、所遵循的规章旧例,在这股新风气面前,似乎都变得有些遥远和脆弱。
某日,她奉命誊录一份由鸾台转来的、关于奖掖某位“直言极谏”的御史的敕书草稿。文中盛赞该御史“忠谠可嘉,深体圣忧”,赏赐丰厚。杜善记得,月前似乎见过这位御史弹劾某位李唐宗室亲王“奢靡无度、怨望朝廷”的奏疏副本。两相联系,她隐约感到,这“忠谠”背后,似乎缠绕着更为复杂的政治线头。
她不动声色地完成了誊录,将草稿与正本一并呈送。孔司记接过,只扫了一眼,便淡淡问道:“此敕何所依?”
杜善微怔,随即醒悟,低声道:“依《臣轨·匡谏章》,‘臣以直谏为忠,君以受谏为圣’。”
孔司记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嗯。去吧。”
杜善退下,心中却如明镜般透亮。从此,她核校文书,不仅看格式是否合规,数字是否准确,更开始敏锐地捕捉字里行间那微妙的政治风向。那本《臣轨》,如同一位无声的导师,引导着她,在这波澜云诡的深宫之中,小心翼翼地学习着一种全新的生存法则。墨香依旧,却已浸透了权力的味道。她脚下的路,才刚刚开始,却已注定通向一个风云激荡的时代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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