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规矩严格

秋雨淅淅沥沥下了整夜,仿佛要将整座紫微城浸泡在一种湿冷彻骨的寒意之中。掖庭局院内的青砖地面积起浅浅的水洼,倒映着黎明时分灰白惨淡的天光,如同一面面破碎而冰冷的镜子,映照出这座帝国权力枢纽最真实的无情与森严。

寅时正,杜善便已起身。值房内寒气逼人,她呵了呵冻得发僵的手指,将昨夜未能校核完毕的《尚功局物料支用录》在冰冷的紫檀木案上重新铺开。潮湿的空气让墨迹有些洇散,她小心翼翼地往那方端砚中添了少许清水,执起松烟墨锭,缓缓研磨。羊毫笔尖饱蘸浓墨,悬在“胭脂坊八月用珍珠粉超例三成”那一行刺目的朱批上方,凝滞不动,迟迟不敢落下。这超支的珍珠粉用在了何处?是后宫某位得宠的才人?还是……她不敢深想,只觉得那墨色仿佛都带着沉甸甸的干系。

晨钟敲过三响,余韵在雨雾中沉闷地回荡。值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带进一股更深的寒气。孔司记的身影出现在门边,她今日着一身深靛青色宫装,裙裾纹丝不乱,仿佛不是行走,而是飘移于地,周身透着一股不容亵渎的威严。她的目光如冰冷的探针,瞬间便落在杜善案前那犹疑的笔尖上。

“墨浓了。”她的声音不高,却似冰刃般清晰锐利,轻易划破了值房内压抑的寂静,“尚功局的批红最忌浓淡不均,色泽晦暗则失其庄重,轻浮则流于儿戏。这墨色浓淡之间的分寸,便是掖庭局立身存续之本。一笔之差,损的是宫廷体统,丢的是我等性命。”

杜善心头一紧,屏住呼吸,将砚中墨汁倒去些许,重新注入清水,指尖微颤地再次研磨。松烟墨锭在冰凉的端石上划出单调而细微的沙沙声,窗外,秋雨敲打窗棂的嗒嗒声不绝于耳,每一声都像敲在她骤然绷紧的神经上。她不由得想起三日前那个同样湿冷的雨夜,孔司记将一份来自鸾台的、弹劾某位郎官“奏对失仪”的奏本抄件掷在她面前时,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和冰冷的话语:“核校七遍,仍漏过‘陛下’未平阙!若此本直呈御前,你我有几个脑袋?”那日后,她再也不敢小看任何一卷看似寻常的文书,任何一行看似简单的批注。

辰时钟鸣,悠长而沉重。两名小宦官抬着一只沉重的檀木文书匣步入值房,今日需处理的文书送到了。孔司记亲自验看封签后开启,从中取出一卷用淡黄色厚麻纸誊写的《仪制令》抄本,纸色微黄,墨色簇新,显然是秘书省新近颁下的格式范本。她将其掷于杜善案上,发出“啪”一声轻响。

“今日功课,誊录百官贺冬至表初稿,”孔司记的指尖点在那范本上“顿首再拜”四字旁,指甲修剪得极整齐,边缘锐利如刀,点在纸面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敲打着杜善的心弦,“依新颁制令,凡遇‘陛下’、‘圣恩’、‘天威’等敬语,需抬两格书写,此为‘平阙’之制,丝毫错乱不得。”她的目光扫过值房内所有凝神屏息的女官,声音陡然转寒,字字清晰,“掖庭局规矩:文书格式错漏,杖十;字迹讹误,罚俸半月。尔等可都记清了?”

“谨记司记教诲!”众人齐声应道,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杜善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她努力摒弃杂念,将全部心神凝聚于笔尖。笔锋在微黄的宣纸上流畅地滑动,一个个馆阁体楷字如列阵的士兵般工整地呈现。她谨记“平阙”格式,遇到相应敬语便小心空出格位。然而,誊至“伏惟陛下德配天地,恩泽四海”一句时,因连日劳碌抄写而酸胀僵硬的右腕猛地一涩,笔尖骤然失控——“陛下”二字,竟未抬格,赫然与下文齐平!

“啪!”

一声刺耳的脆响,戒尺重重敲击在坚硬的紫檀木案面上,震得笔山上的毛笔一阵乱颤。孔司记已无声无息地立在她身侧,面无表情地抽走那张染了墨渍的纸卷,声音比窗外的秋雨更冷:“掖庭局的规矩,错一字,罚俸半月;误格式,戒尺十下。杜典记,你可有异议?”

杜善脸色霎时苍白,起身离座,默然跪在冰凉刺骨的青砖地上。雨水顺着屋檐瓦当滴落,在她身侧不远处积成一个小小的、浑浊的水洼,倒映着她低垂的眉眼和孔司记毫无波澜的裙裾。

檀木戒尺带着风声落下,精准地击打在她摊开的左掌掌心。剧烈的疼痛尖锐而炽热,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灼烫。“今日误格式,他日便会误判文书;误判文书,便会贻误政事;贻误政事,便是赔上无数人身家性命!这九重宫阙,万千规矩,最容不得的,就是‘不小心’三个字!这顿戒尺,是让你长记性!”

杜善的左掌迅速肿胀起来,青紫交错,痛得无法弯曲。她强忍剧痛和屈辱的泪水,用右手艰难地收拾案头散乱的纸张。孔司记冷眼旁观片刻,忽然再次开口,语气陡峭:“可知我今日为何定要罚你?”

杜善垂首:“因下官疏忽,误了平阙格式。”

“错!”孔司记的声音骤然凌厉如刀,“我罚你,是因你昨日核验博陵崔氏呈送吏部的家状补遗时,早已发现其籍贯记载与旧档存疑,却因畏难惧事,未立即标注呈报,只私下记于杂录!”她倏地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重重掷在杜善案上,“若非我今晨复核时察觉异样,及时扣下,这纰漏便要随铨选文书直呈鸾台!届时追查下来,你担当得起吗?!”

杜善浑身猛地一颤,如坠冰窟。她确实发现了那处疑点——崔氏声称其一支迁居洛州已满三代,可依制参选京官,但旧档显示其祖父一代仍有在幽州任官的记录,时间上颇有矛盾。她本想查清再报,又恐得罪崔氏这等高门,便只悄悄记下,想待更多佐证……原来,自己这点心思和疏漏,早已被孔司记洞若观火。自己仿佛蛛网上的飞虫,每一个微小的举动,都逃不过这张无形却无处不在的网。

深夜,值房内空无一人,唯余杜善。左手疼痛钻心,她便以右手食指蘸了杯中冷水,在冰凉光滑的青砖地面上,一笔一划,反复练习“陛下”、“圣恩”、“天威”等字的平阙格式。水痕在清冷月色下反射出微弱的光,映出窗外守夜宦官灯笼晃动的模糊光影。每一笔落下,都伴随着掌心阵阵抽痛,也刻下深深的屈辱、后怕与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

“还没学乖?”一个极低的声音忽然从窗缝飘入。

杜善一惊,抬头见珍珠的身影灵巧地翻窗而入,西域女官琥珀色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戏谑与怜悯。她递过一个小巧的瓷罐:“喏,这药,止痛灵验得很。”她蹲下身,指尖点了点地上未干的水迹,“格式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孔司记年轻时,曾因坚持前朝旧制、顶撞上官而被贬而不得志……她最恨的,并非出错,而是旁人轻慢规矩、心怀侥幸。你今日撞她刀口上了。”

杜善蓦然抬头。月光下,砖地上那蜿蜒的水痕渐渐干涸,却清晰地勾勒出一个个工整的、恪守平阙之制的“陛下”二字。她忽然明白了,孔司记那近乎残酷的严苛,并非针对她个人,而是源于对这吃人宫闱最深刻、最绝望的认知——在这里,规矩不仅是规矩,更是弱者唯一能用以护身、强者用以博弈的武器。轻慢规矩,便是将咽喉送入他人刀下。

翌日清晨,杜善提前一个时辰来到值房,开始誊录昨日未完成的贺表。当孔司记准时踏入值房时,杜善已将誊写完毕、墨迹已干的贺表工整呈上。纸面洁净,墨色匀停,格式严谨,甚至连纸张的摺痕都分毫不差。

“昨日之过……”孔司记的目光扫过她依旧红肿未消的左手。

“已刻骨铭心。”杜善垂首,声音沉静平稳,再无昨日怯懦,“奴婢谨记:掖庭局的笔墨,一字一句,皆关乎国体,牵连性命。下笔如临渊,核校如履冰,不敢或忘。”

孔司记沉默地注视她片刻,眼中似有一丝极细微的波动掠过。她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卷以薄绢包裹的文书,递与杜善:“即日起,你兼核铜匦密报之摘要。凡涉星象谶语、藩镇异动、宗室言行者,摘要录出,直呈我处。不得延误,不得外泄。”

杜善心中凛然,双手接过那卷绢书。铜匦!那是女皇设于宫门、接受天下密奏的匣子,直通御前,内中所涉,无不是最敏感、最凶险的讯息。这绝非简单的文书核校。指尖触及那冰凉滑韧的绢帛,她感到一种比戒尺加身时更沉重的压力。

窗外,连绵的秋雨终于暂歇,一缕微弱却清晰的晨光,顽强地穿透厚重云层,恰好照亮案头那卷崭新的《仪制令》。杜善不自觉地抬手,轻轻抚过那枚时刻提醒她身份的青铜鱼符。冰凉的触感传来,她忽然懂得了:在这深不可测的宫阙之内,规矩,从来不是束缚手脚的枷锁,而是身处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能凭借以求存续的冰冷铠甲。而昨日那位以戒尺严惩她的孔司记,或许,正是这深宫之中,最早看透这一切、并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践行着这一切的人。前路漫漫,吉凶未卜,唯规矩二字,堪为指引,亦堪为护身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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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周女官升职记
连载中芮祎Sophi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