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天二年七月庚午,洛阳宫城的血腥气尚未散尽,蝉鸣声却已再度嘶哑地响起,混杂着新刷宫墙的桐油味和某种无形的肃杀,弥漫在紫微城的每一个角落。太平公主及其党羽覆灭的消息,如同夏日的闷雷,滚过神都的大街小巷,带来一阵短暂的死寂,旋即被新朝刻意营造的、带着铁锈味的“万象更新”所取代。太上皇李旦正式下诰,彻底还政于皇帝李隆基,移居百福殿,不再过问任何政务。持续数日的搜捕、审讯、清算仍在继续,菜市口的血迹冲刷了数遍,仍隐隐泛着暗红。
太平公主府早已被查封,朱门紧闭,贴上交叉的白色封条,往日车水马龙的景象荡然无存,只余下石狮孤影,落叶堆积。府中属官、婢仆、乃至稍有牵连者,或下狱,或流放,或贬谪,树倒猢狲散,凄惶不可名状。唯有澄心堂,因其所藏档案关乎朝廷体例及诸多未结政务,暂由一队金吾卫士兵把守,堂内文书一律封存,等候新朝有司接收查验。
杜善与郑司记等数名核心女官,未被立即下狱,而是被软禁在宫中一处偏僻的院落,有兵士看守,不得随意出入,亦不得与外人交通。每日仅有粗粝饭食送入,无人问话,也无人告知结局。这种悬而未决的等待,比直接的刑罚更令人煎熬。空气中弥漫着恐惧与绝望,同被软禁的几名低阶女官终日以泪洗面,惶惶不可终日。郑司记始终沉默,面色灰败,眼神空洞,仿佛魂魄已随那座倾覆的大厦一同离去。
杜善却异乎寻常地平静。她每日依旧早起,将简陋的居室收拾得一尘不染,对着一方模糊的铜镜,仔细梳理好略显散乱的发髻,官袍虽已褴褛,却依旧穿得端正。她大部分时间独坐窗前,望着院中一角灰蒙的天空,目光沉静,似在沉思,又似在等待。她心中清楚,自己的生死,乃至未来道路,皆系于新朝对她这个前朝“逆府”核心掌记的最终定性与发落。而这一切,取决于她过往所做的一切,是否留下了足以保全性命的缝隙,也取决于她即将面临的选择。
等待了约莫十日,院门终于被打开。来的不是凶神恶煞的狱吏,而是一位身着浅绯色官袍、面容清癯、目光锐利的中年官员,身后跟着两名捧着文卷的令史。杜善认得他,是新任中书舍人、知制诰的齐浣,以文才敏捷、处事干练著称,深得皇帝李隆基赏识,正是新朝冉冉升起的实权人物。
齐浣目光扫过屋内众人,最后落在杜善身上,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陛下有旨,问话杜掌记。余者退避。”
郑司记等人被带离,屋内只剩杜善与齐浣,以及那两名垂手侍立的令史。空气瞬间凝滞。
齐浣并未急于发问,而是示意令史将一叠文书放在杜善面前的矮几上。杜善目光扫过,心头微震。那是她过去数年经手的部分文书底稿或抄件,有核验无误的度支报表,有起草的礼仪制诰节略,甚至有几分她针对某些政务提出的、被太平公主采纳或部分采纳的谨慎建议的存档。这些文书,内容干净,程序合规,并未涉及任何敏感的阴谋或逾矩之举,反而处处体现着严谨、周详与对朝廷法度的遵循。
“杜掌记,”齐浣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这些文书,皆出自你手?”
“是。”杜善垂首应答,声音平稳。
“嗯。”齐浣微微颔首,指尖点在其中一份关于漕运改革的节略上,“此文中所言‘新政宜稳,漕事关乎民命,不可骤变’,颇具见地。公主当时是何态度?”
杜善心念电转,如实答道:“回禀舍人,公主殿下初时欲从激进士议,览此节略后,沉吟良久,批曰‘老成谋国,宜从其议’。”
齐浣又指向另一份关于核查某地灾情请赈的奏抄核验意见:“这‘需核实地亩损失,严防虚冒’之注,亦是你的手笔?”
“是。”
“好。”齐浣放下文书,目光如炬,直视杜善,“杜掌记,你侍奉逆……太平公主多年,掌机要文书,可知其罪?”
杜善深吸一口气,避重就轻,依实回答:“卑职……深知公主后期行事,多有专断之处,结交非人,触怒天颜。”
“哦?”齐浣挑眉,“仅此而已?你经手文书无数,难道对其结党营私、图谋不轨之行,一无所知?”
杜善抬起头,目光澄澈,不卑不亢:“回禀舍人,卑职之责,在于核验文书格式合规,确保政令流转顺畅。至于文书内容所涉机谋,非卑职职权所能与闻,亦非卑职所敢窥探。卑职所见文书,皆依制办理,存档备查。舍人今日所见,即为明证。”
她巧妙地将自己的角色限定在“技术官僚”的范畴,强调程序正义与职权边界,避开了对公主具体罪行的知情与否这一致命问题。同时,她呈上的“明证”,正是那些体现她专业能力与恪守本分的文书。
齐浣凝视她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赏。他话锋一转,忽然问道:“闻你曾于公主盛怒之时,谏言缓处置王琚之事?可有此事?”
杜善心中凛然,此事极为隐秘,竟也被查知!她稳住心神,坦然道:“确有此事。卑职当时浅见,以为事涉禁军,证据未固,恐激变局。然公主殿下圣意已决,卑职人微言轻,未能采纳。”
这番回答,既承认了事实,表明了自己并非一味附逆,有独立的、谨慎的判断;又将最终决策权归于公主,撇清了自己参与核心阴谋的嫌疑;更隐隐点出自己“人微言轻”的处境,博取一丝同情。
齐浣沉默良久,屋内只闻窗外蝉鸣。他缓缓起身,踱至窗前,背对杜善,望着院中萧瑟的景象,忽然道:“杜掌记,你之才具,陛下亦有所闻。上官昭容(婉儿)之后,内廷文书之才,罕有出你右者。”
杜善心头巨震,屏住呼吸。
齐浣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如今逆党已平,海内初定。陛下励精图治,正是用人之际。然,”他语气转冷,“朝廷法度,赏罚分明。附逆者,虽才必戮;肯革面者,亦当量才录用。何去何从,系于一念。”
他不再多言,示意令史收起文书,转身向门外走去。行至门口,脚步一顿,并未回头,只留下一句清晰的话语:“三日之内,会有人送来新的官牒文书。是留在宫中,继续为陛下效力,还是……你自己思量。” 言罢,径直离去。
房门重新关上,屋内重归寂静。杜善独立原地,久久未动。齐浣的话,如同重锤,敲在她的心上。生路,已然铺开,条件清晰:彻底与过去切割,效忠新朝,以其才华继续为宫廷服务。拒绝?等待她的,恐怕将是与郑司记等人同样的命运——或死,或流。
她缓步走回窗边,夕阳的余晖将天际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她想起太平公主昔日待她的知遇之恩,想起澄心堂内无数个挑灯夜战的夜晚,想起那些共同守护的秘密与惊心动魄的瞬间……然而,她也想起公主晚年的刚愎专断,想起那场注定失败、牵连无数的疯狂赌博,想起上官婉儿血溅宫门的惨状……旧主已亡,旧梦已碎。忠诚,该归于何处?是随着那座坟墓一同埋葬,还是赋予这新生却沾染鲜血的王朝?
她又想起自己的初心,不过是想在这深宫之中,凭借笔墨安身立命,秉笔直书,尽一份职责。这些年来,她周旋于权力漩涡,如履薄冰,所求的,或许并非攀附哪一方权势,而仅仅是守住心中那点对“文书”本身的敬畏与专业操守。齐浣给她看的那些文书,正是她始终未曾放弃的底线。
效忠新朝,并非易事。这意味着要面对可能的猜忌、同僚的侧目、乃至内心的负疚。但这也是一条生路,一条或许能让她继续与熟悉的文书为伴,在新的规则下,重新找到立身之地的路。李隆基虽手段酷烈,然其锐意进取,欲开创盛世的气象已显,或许,这是一个不同的时代?
三日之期,如芒在背。决断的时刻,已然来临。
夜色渐浓,繁星初现。杜善望着那浩瀚的星空,心中百转千回。最终,她缓缓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与决然。
她走到那张简陋的书案前,铺开一张粗糙的草纸,研墨,提笔。笔尖在砚台中蘸了又蘸,墨汁饱满欲滴。她悬腕,凝神,而后,落笔。并非写效忠书,也非陈情表,只是工工整整地,默写起《唐六典》中关于中书省文书起草与核验的规程条款。一字一句,笔力沉稳,架构端严,如同她过去十余年,每日所做的那样。
这是一个无声的回答,也是一个新的开始。宫阙无言,见证着又一次的改朝换代,也见证着一个微末女官,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做出的沉重而艰难的抉择。前路漫漫,吉凶未卜,但她知道,手中的这支笔,将再次为她,在这腥风血雨后的废墟之上,勾勒出一条属于杜善的、未知的轨迹。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