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个看起来很平常的冬夜,各怀心事的人做着不同的春秋大梦。有的后院着火,扯着儿女情长的家长里短,有的院子有舞女以酒助兴,谈笑间暗流涌动。
铜灯明灭,光影浮沉。
马蹄声急促,阵阵入耳。后院看马棚的小厮正打着盹,酣梦中惊醒,连忙跑出值晚勤的瓦房给贵人牵马。
这人不走正门,怪得很。
但在这郢都中,眼线密布,人情关系攀枝错杂,细如密丝。
他习惯性地隐去身份和行踪,也是省了不少麻烦。
男人从容地走入内室,华光万千集于一身的楚国公面色淡淡如静水流淌,细细看来这人虽有玉人之姿,面上总浮沉着似有若无的病气。若是再能仔细些,就能看见他遮掩在宽大衣摆下的右手手腕上有一道刻骨的旧伤。那是一道残忍的瑕疵,幸而他惯用左手拉弓,不至于连弦也拉不开。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场景奢靡又多情,秦王殿下孟询理所应当在主座,怀里抱着娇俏的少女,左右各立着两个轮番伺候。
国公爷见怪不怪地在殿下的右手边落了座,有女使要替他斟酒,却被他拦手挡住了:“下去吧,我旁边不需要人伺候。”
张记清含笑,这人不胜酒力,两三盏下肚就开始压不住面上的酒色,三分醉已是极致,他望向对面正对的国公爷,“承影兄,怎的,今日火气甚大,这些个女子碰不得你的衣袖?”
裴承影懒得同他计较,拂了拂袖,摸出新得来的象牙镶红宝石金钏,这小玩意精巧贵气,非寻常人所得,“听闻殿下府里要添新人,碰巧得了样金钏,我留着也是无用,倒不如赠予殿下,总比我得了的强。”
户部尚书李素要银子不给,要账本也不给,仗着在朝野资格老,软硬不吃。
国公本身就没想着今日定要见到真金实银,却不想临走时还给户部尚书塞了真金实银的小物件。
话是说的“小小敬意,不值几个钱,国公爷甭嫌弃了,笑纳了便是。”但光凭这件小玩意,抵押出去足足可以够二等军营整三年的吃住。
“倒是有心了,承影。”秦王从托盘里捻起那精致细腻做工奢贵的金钏,不由得发自内心感慨这李素的位置怕是许多人都眼馋,只奈何无人敢伸手接过。
张记清悠悠笑了起来,不似问罪却又有些咄咄逼人,“北边战事吃紧,与东面岭沙院的关系也不好处理,外患严重,里边也没好哪儿去,国公爷就拿这些糊弄咱们?”
裴承影端着酒,面不改色地撇清责任,“你也是知道战事吃紧,户部陈年老账都算不平整,钱自然是理所应当的都拿不出来。换而言之,拿出来了才是稀奇事,到时候满朝文武都朝他伸手要钱要债的,他还活不活了。张兄若是觉得这行当简单,不如明日亲自去李素府上拜访。”
户部尚书李素是东胶齐王从前的部下,齐王身后站的可是崔家,若不是看着往日崔家同裴家的交情,那大门一般人怕是连水也泼不进。
“你……裴谦,我不过是说了两句,你何必这样较真,究其根本又不是我等着银子下锅,”
裴承影嘲弄般勾起唇角,明晃晃的微笑温柔似春三月的阳光, “在太子门下,诸君可行许多方便,我一闲散游民,实在是力不从心。”
他在郢都中能玩在一块的人也不多,能与孟询一起多半是年幼时一起长大的交情。
孟询知道裴承影意有所指,当初他苦口婆心劝诫自己不要轻易卷入郢都的权力之争,但他非但没听还举身赴宴入了太子帷帐,如今算是后悔也来不及,他自知理亏叹了口气,道:“时局艰难,迫不得已罢。”
太子资质平庸,这是供认不讳的事实。但如今的世道立长的呼声远胜于立贤,王室凋敝,皇权受多方牵制。
景元十五年,也是大辰举都南迁的第十五年。
后来的史官记载,权臣环伺,门阀天下,皇室式微宛若江河之日落,但南渡之举却给皇权得以喘息的机会。此时的大辰国完成一定程度的统一,北至呼和山脉,东面俯瞰高昂山原,西及金昌首府与大漠遥遥相望,南至绵延千里、树林密布的白浪沙滩。
大辰皇帝将都城定于郢都,这并不是明智的选择,可他没有办法不这么做。依靠本地豪强和世家大族保住皇位,便只能长久地听人摆布。
皇室曾有人以命相博,不愿做傀儡便只能死。
反抗最终以失败告终,整座郢都都沉陷在一片血色的迷雾里,有人冤死,有人全族覆灭,雨下了整整一个月,阴雨连绵的郢都连同着千里之外的江南也受到了波及。
国公爷抿唇,将血色浅淡的唇咬得越发苍白,手心的一枚小小的羊脂玉佩环也抛到木案上。
马上见春,幸而今年战事将歇,边境相对太平,林林总总的打了一些虚头巴脑的仗,没什么伤亡损失。可新的一年再见不着军饷,北方镇守边境抵御匈奴的将士就要喝西北风了。
北面的明光营从前是老国公带出来的,从前的精锐部队如今被老伤病残填充着,从前征战白狼王的辉煌不复存在。
张记清冷哼: “可见太子养着影卫也是吃力的。”
裴承影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却又没有继续说下去。
孟询摆了摆手,让身边的歌女都散了出去,“情理之中的事,此步棋过于凶险,可若是不抓紧这次机会,谁知道过了明天又会怎样呢。”
裴承影并非不认同,只是他认为如此不值当,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他的好兄长太子殿下,把象征地位的影卫拨给了孟询。
这本身是荣宠光耀的事,又能体现兄友弟恭,面子上着实体面非常。可结合当下群狼环伺的背景看,太子将影卫转让给自己就的幼弟就显得不那么合适了。
空有名头,没有银子,这样的事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给他人作了嫁衣。孟询有闲钱就出钱,养着太子名下的影卫。
裴承影轻笑,他长久地置身事外,领着皇粮做一些分内之事,“我也是带过兵的人,虽时间不长,但我深知军队缺穿少粮是多恼火的事,我不希望我的兵吃不饱穿不暖,死在外边没人收尸。我要的也不多,保证从前明光营的待遇,仅此而已。”
老国公爷的爵位不是像众人想象中那样简单传到裴承影手中的。他的父亲是赫赫有名的战将裴仲安,均是年少成名,迎娶郡主封了国公后上交了兵权,这个世道扬文抑武,一晃就是几十年。再要裴仲安上西北战场,人已经老了,加上多年不曾带过兵,这场硬仗毫无悬念地惨败收场。最终,老国公爷夫妻两人西北抗击敌军不利,吃了败仗最后没能回来。
与此同时,与他父亲的经历截然相反的是裴承影北上的封神之战,这初出茅庐的小将年轻气盛,关关大捷。
国公爷没上过战场没横扫过敌营没屠过城,这样散漫着也就算了,偏偏他快马奔驰,一路斩敌,擒获桀骜凶猛的匈奴亲王的兄弟,收回了北方腹地。
这样的人怎么会甘心屈居人下,做一个风流浪荡子呢?
裴承影力挽狂澜,将父亲差点削去的爵位保住,军功抵过,这才保住了楚国公府的根基。
“户部尚书李素,从前是青州知府,崔家的门生。”张记清思酌着陈年往事。
青州在夹在两湖中间,天赐的好土地,尽是良田万亩。只是修水道的事推进得过于急,导致良田损毁不说,还碰上了十年一遇的干旱,最后粮食歉收,饿死了不少人。
“崔家退居江南,手伸不到那么长,做事不都是憋着一口气么。”裴承影意欲请辞,酒喝得没滋没味,不如早些打道回府,“既然影卫已经到了殿下的手中,那便想办法养着,有总比没有强。这顿酒还是算我账上吧,殿下往后还得讨生活,都不容易。”
长廊幽深,冬夜冰冷刺骨的风穿堂而过,烛影明灭不定,暖室内几人举杯共饮,觥筹交错间,裴承影眸光沉沉,将金樽里的酒一饮而尽,辛辣苦涩不似从前的醇厚顺滑。
酒依旧是从前的酒,而人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人。
小时了了,大未必然。
波云诡谲的郢都,难得寻觅的真心竟在裴承影这里。六殿下难得再多看他两眼,说人是不会变的,他肯定不会信。
裴承影当初何等意气风发,如今也抛弃了当初的自己,走马章台沉迷烟花,最大的用处还是时不时替人催一下账。
张记清迟疑地望向首座把玩金钏的孟询,心胸中擂起万种鼓点,“殿下,您说,那裴谦真的会帮咱们吗?他自己也是自身难保,一个闲散贵族,还不如世家五服外的亲戚。”
孟询另一只手挡着半张脸,中指食指并着,揉捏着自己的眉心,“在这件事上,我们算是系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再者,他是个重情义的,我与他多年故交,算是了解他的脾性。况且他还说了,明光营也等着朝廷拨银子,明光营虽然现在大不如从前,可他还是名义上的管辖人,定不会放任不管,他想落个清净不理俗世,不妨让我们送他个由头,好叫他心安理得地全权代劳。”
“若是这几日无事,把这个送到荆府,赠予那位荆小姐。”他将金钏放到彩漆描花的木案上,深沉的目光透过那扇早已关上的木门。
门后是早已远去的身影,月色浓浓,凝结成层层的重霜,铺在他远去的青石砖的小路上。
裴承影向来善于推己及人,说话率真又不失分寸,让人挑不出错处,在这风云变化无常的郢都中,权力漩涡中心的世家子弟和王公贵族,多要为自己和自己身后的家族多做打算。
只可惜裴承影血性不再,他的时代已是过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光影浮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