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要生气,只是可惜了这上好的牛乳。”荆楚歌劝道。
“她们竟敢下毒!我要在父亲面前讨个公道!”少年尚显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束发的银冠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荆楚歌按住表弟攥紧的拳头,触到满手湿冷。十四岁的少年郎掌心还留着拉弓磨出的薄茧,此刻却在她掌中颤抖如离弦的箭。
“你房里新得的澄泥砚,是舅母着人送去的吧?”她蘸着冷茶在案几上画圈,水痕晕开成扭曲的月牙,“前日西席先生夸你策论写得精妙,可曾见过甘棠妹妹的绣架换了紫檀木的?”
荆凌筠有些摸不着头脑,喉结上下滚动,像吞了块烧红的炭。
荆楚歌垂眸,摇了摇头,示意门外有人。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少年不算柔软的掌心,荆凌筠手心微微一动,酥酥麻麻的滋味像麻沸散,沿着血管传遍全身。
果然下一秒,院墙外忽然飘来缕缕红荔香,混着少女娇俏的轻笑:“哟,大老远就听见摔打声,姐姐这是教兄长演全武行呢。”
湘妃竹帘猛地掀起,荆甘棠抱着鎏金手炉袅袅而入,石榴红遍地金斗篷映得满室生辉。
“姐姐安好。”少女软腰一弯娇声问好。
她身后跟着两个捧锦盒的丫鬟,漆盘里玉镯金钗撞出清越声响,却不及她腕间九鸾衔珠镯刺目。
荆楚歌若无其事地拿起书案上的一卷纸页泛黄的书。
“你怎么来了?”少年刻意挺直的脊背在烛光里投下浓重阴影,却掩不住嗓音里未褪的稚气。
“兄长像是不太欢迎我来?我不过是来看看阿姐,你能看,我作什么不能来?”
“地上的这个是谁,怎么吓成这样?”荆甘棠佯装一嚇,脚尖轻点,将不小心沾了甜渍的鞋头悉数蹭在白霜的衣角上。
荆楚歌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缓缓抬眸,踱步挡在白霜的跟前:“冲撞了少爷,自然是不能饶的。”
荆甘棠恍然大悟的模样,衣袖一挥,脆生生道:“原来是个手脚不干净的,拖下去吧,在这儿碍眼。”
白霜哭啼啼地被几个下人拖了出去,荆甘棠这才施施然转了身,将贴身侍女手中的锦盒打开:“姐姐莫怪妹妹扰了你的清净,母亲特意让我捎句话,既是要去品花宴,该学学怎么研墨添香,莫要失了荆家的脸面才是。”
“若是还没抬进秦王府便受了六殿下的厌弃,岂不是让满郢都的人笑话。”
荆甘棠面上挽起一丝温柔如水的笑意,玉指纤纤捡起锦盒中的缠枝牡丹纹银簪,忽然“哎呀”一声:“这簪头怎的缺了片花瓣?定是库房婆子惫懒,将这样的次等货一起装了起来。姐姐金枝玉叶,怎么能用这样的东西糊弄。”
说着随手掷向炭盆,溅起的银灰落在荆楚歌的衣角上。
“妹妹费心了,前几日你送来的燕窝……”她捡起滚烫的银簪,用帕子裹了轻轻放回锦盒。
“说起这个,”荆甘棠俯身,珍珠翠羽步摇的流苏扫过荆楚歌苍白的脸,“母亲说过,你要多看看《女诫》,可别像有些败坏门风的女人,被夫家赶出家门,还得回了娘家苦兮兮地仰仗着娘家人过日子,让一大家口人蒙羞。”
荆凌筠沉着脸,心情大为不快。他的巴掌将鎏金手炉掀翻在地,炭火滚出来点燃了织金地毯。
一大叠崭新蓝皮书封的册子落了一地。
“荆甘棠,说话注意分寸。”荆凌筠向来讨厌这个见风使舵的妹妹,如今堂而皇之地在他面前指桑骂槐,他更是忍不下这口气。
荆甘棠连忙示弱,毕竟是嫡亲的少爷,她还不敢开罪,她道:“兄长……你怎的这样误会妹妹,她也是我的好阿姐,哪能不盼着她好呢。”
满室狼藉中,荆楚歌忽然低低笑出声。她踩灭最后一簇火苗,从地上捡起一本,那上面用簪花小楷落着“女诫”两个字,轻声道:“妹妹说的是,只不过姐姐我身弱缘浅,悟性不高,这样的书还是不要再往我这儿拿了。”
荆甘棠突然掩唇娇笑:“姐姐无人看管,性子野了些也是常事,不过……这若是嫁去了秦王府,虽不比妹妹的夫家,嫁过去是做的正头娘子,却也是能多见高门贵户的朱罗锦绣。”
“妹妹说的是,姐姐铭记于心。六殿下不过是游手好闲的王子皇孙,将后来姐姐去做了侍妾,不过是躲在屋檐下过日子,能勉强度日就是极好的。反观张家公子,仪表堂堂一表人才,最喜爱风花雪月的趣事,天香楼谁人不知张家公子的盛名。听闻张公子近日又得了匹西域汗血马,最喜美人香车并驾齐驱。”荆楚歌抚了抚手背上的红痕,是方才炭火擦过,扬起的热灰落的。
“你!”荆甘棠脸色苍白,先是一阵青一阵白。
荆凌筠攥着书卷的手指节发白,他将那卷书砸出门框,冷声道:“滚出去。”
“我们走!看你能得意到几时,品花你就等着丢人现眼吧。”她甩袖转身,金钗衔的珍珠撞在门框上,珍珠玉珠落地叮当响。
两个丫鬟慌忙去捡散落的珠子,却被主子拽着踉跄出了院门。
荆凌筠有些心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捧起她那双受伤的手,声音闷闷的:“阿姐,你的手……可还疼?”
“别管我了。”荆楚歌抽开手,若无其事地拢下了衣袖,她眉间凝成一团,“惟言,莫要给人看了说闲话。”
触碰极其短暂,荆凌筠怔了怔,方才荆甘棠那个讨厌鬼的话骤然清晰起来。
六殿下,侍妾……她会嫁做人妻,以后会不会再也见不到阿姐了?
这些难听的字眼在他的耳朵里无限放大,好像要占满他的整个脑子。
少年猛地抬头,却见荆楚歌指尖蘸着炭灰,在烧焦的书页上画出弯弯曲曲的漕运路线。
末了,荆楚歌吹了吹指尖的灰,压低声音道:“小子,记着这个路线,背一背《水经注》,到时候唬一唬门外汉是没有问题的,此次品花宴,舅舅寄予你很大的希望,你可得为自己争一口气。”
“阿姐,意思是你也去?”荆凌筠眼睛亮了亮。
荆楚歌扶额哀叹:“你觉得我去,舅母会轻易答应么,荆甘棠会给我好果子吃吗?”
荆凌筠凑上前去:“没关系呀,母亲那边我会想办法,至于荆甘棠嘛……到时候夺得魁首,必会叫她自惭形愧!”
“你倒是自大得很。”荆楚歌轻笑一声,眉眼弯弯,好似方才从未发生过什么。
下毒,羞辱,这些事情如一阵风吹散了,丝毫未在她心上停留半刻。
荆楚歌的日子十分清淡,若是荆甘棠不在荆夫人那里添油加醋地告状,她觉得自己能继续混吃等死。
但是很显然,荆夫人不会轻易放过她。
雕花木门吱呀作响,荆甘棠鬓间的红珊瑚步摇晃出细碎红光。那抹艳色刺破寒枝阁的晦暗,与荆楚歌褪色的月白襦裙形成鲜明对比。
饿了一天的荆楚歌心怀忐忑,坐在正堂的一侧的末尾上。荆夫人正盘点着账房的金银,近段时间舅舅高升,来往的人也多了起来,收礼送礼,好不繁琐。
她是插不上话的,两人演着母女情深的戏码,将荆楚歌一个人晾在一边。
荆夫人的侍女端着红木茶盘进来了,分别摆上装着清亮茶水的青瓷盏。
荆楚歌虽是饿急了,但经历了几次下毒,肯定不敢贸然下口。荆甘棠见到对方踌躇的动作,趁机发难,笑嘻嘻地端起了茶盏,夸赞着今日的茶点多么有心意。
荆甘棠端着茶水,幸灾乐祸道:“姐姐怎么?是不喜欢母亲今日的茶点?哦,妹妹愚钝,忘记了前些日子竟有刁奴想要害姐姐性命,你谨慎些也是人之常情。”
荆夫人只是平静地揭了瓷盏盖,缭绕的茶香雾气中,她颇为嫌恶地垂了眸,道:“身边这般手脚不干净的,拖去柴房便是,再不济也是乱棍打了出去。”
“连个下人都敢欺到头上,可见有些人天生是个来人世间享福的蠢货。”荆夫人睨了她一眼,继而漫不经心地将目光滑向堂外。
荆楚歌低眉顺眼,自然是半句也不吱声的。
“我这是在教你,下人作威作福,你该如何处置,可得认真听着才是。品花宴你还是不要去的好,免得到时候丢了咱们荆家的脸!你自己上不得台面也就罢了,总不能拖着整个荆家下水吧。”
荆楚歌缓缓叹了口气,眼尾浸了一片氤氲的红:“舅母教训得是。”
少女的声音轻得像落在梅蕊上的初雪:“楚歌愿去佛堂抄经七日,好好学荆家的礼法规矩。”
“姐姐果真是审时度势,那样的场合不去也罢,免得丢人现眼,到时候若是说起来,遭人耻笑的可不仅仅是你自己,还有教养你的……”荆甘棠踱步,少女的熏香是郢都西市大街上最旺的那家铺子独有的,阵阵香气袭来,却又裹挟着言语的酸臭味。
荆甘棠的嗤笑被外头喧哗声打断。小厮惊慌的通传混着环佩叮当,像把锐利的剪子绞碎了满室算计:“六殿下!六殿下到!”
玄色云纹皂靴踏碎满地残阳,孟询腰间羊脂玉坠撞出清泠声响。
他漫不经心用马鞭挑起荆楚歌下颌,见她眼尾洇着薄红却倔强不肯抬眼,忽地轻笑:“好姑娘,怎的要哭了?”
看清楚孟询眼里含着揶揄的笑意,荆楚歌恨不得赶紧把佯装可怜的泪水憋回去。
这个时候,他怎么来了?他是如何进的后院?荆乔松未免也太信任这个男人了!
荆夫人手中茶盏当啷坠地,连忙起身,唯恐怠慢失了礼节。
荆甘棠低声惊呼,团扇遮住半张俏脸,绢面绣的并蒂莲却在她骤然收拢的指节间皱成团。
满室死寂里,孟询将洒金请柬掷在荆楚歌裙边,绛红封皮映得她面色愈发苍白如纸。
“殿下……殿下!”
孟询言笑晏晏,挽起少女的手腕,不由分说地不让挣开,强势大胆的动作让荆楚歌想要往后退,只可惜对方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
他似是预料到她的回避,另一只手正巧捞住她的腰,如此一环,荆楚歌便是再也逃不掉了。
“左右不过是一个品花宴,本王缺一个研磨添香的人。”他睨向荆夫人。
荆楚歌终于抬眸,却见那人眼底似有寒星明灭。
孟询俯身拾起她鬓边落下的玉簪花,指尖碾碎的花汁染上衣襟,像极了那日初见隔着湖泊望见的血色。
“戌时三刻,本王要见你绾着这支花来见我。”他转身时玉佩撞碎满室光影,门外忽有惊雷滚过天际。
荆楚歌攥着请柬的指尖微微发颤,忽觉袖中银针竟比那鎏金笺上的螭纹还要烫手三分。
天地间,此刻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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