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一路从白天开到夜里，仪表盘的冷光像外科病房的灯。茫茫雪原如同一张无边的白幕，把黑色皮卡的轮廓吞没，只剩下两条灯光在雪面上挤出两道懦弱的痕迹。
车灯摇晃着，照出前方荒凉一片。引擎低沉地呜咽，车内只剩下这低吼和伊万的呼吸，飒的呼吸浅而急促，像是把别人气息当成空气，一遍又一遍地借用。
到达雅罗斯拉夫尔时，已是夜晚九点。
古城缩在莫斯科东北的边缘，街灯昏黄，滴溜溜地闪，镇上的街道没有生气，像被迫暂停的电影场景，路人裹着厚外衣匆匆而过，每个人都在跑，像是想逃离一个可以看见的结局。
伊万把皮卡停在一间破旧的汽车旅馆前。霓虹招牌一闪一闪，旅馆门口的木制扶手被风刮得发出干涩的呻吟。伊万脱下西装外套，把它搭在飒身上，试图用这层布料遮住那片触目惊心的血迹。
旅馆前台是个老妇人，她接过伊万用的假名登记表和那叠卢布现金，没问一句多余的话。伊万扶着飒上了二楼，木质楼梯在脚下响起咯吱声，似乎是为他们的到来而发出的疲惫掌声。
房门推开，霉味和廉价空气清新剂混合成一种廉价的安慰。床单发黄，床垫凹陷，发出低低的吱吱声。伊万小心翼翼把飒安置到床上，动作像在放置一件贵重却会碎的艺术品。飒躺那儿，脸色惨白，嘴唇干裂，眼眶深陷，只有眼里还留着倔强的光，一点没被偷走。
伊万没多说话。
他转身出门，房门在他背后发出轻响，走廊里的声音被拉长。半小时后他回到房间，怀里抱着那座佛头，外面随意搭着一个麦当劳的纸袋。光线昏暗，佛头上的裂痕在灯下在冷笑。伊万把佛头放在床尾，把纸袋扔到飒面前。
飒像个孩子，艰难坐起身，伸手从袋里掏出一个汉堡，三口两口就啃下去，酱料和油脂粘在嘴角。这是他从昨天中午以来第一口像样的食物——他最后悔的事，就是没听伊万的建议，去吃酒店那顿丰盛的早餐。
酒足饭饱后，飒摇摇晃晃站起来，从靴子里抽出匕首，刀他开始拆佛头外的泡沫，动作粗暴，像在泄愤。伊万皱眉看着，眼神里满是不解。随后飒突然抡起旁边的木椅，狠狠砸向佛头。一声怪响，佛头从中间裂开，碎片散落一地，像嘲笑他们的处境。
“放心，”飒喘着气，声音虚弱但带着得意，“这是赝品。”
佛头内部露出十几沓美金。绿色的钞票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刺眼。飒的手越过钞票，拨开它们，拿出一个不怎么起眼的玻璃管。管子里装着透明液体，微微泛着不属于这间旅馆的光泽。飒把管子晃了晃，问伊万：“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伊万摇头，喉结上下滚动，眼神紧锁在那个小管子上。
“老爹让我们来拍这个。”飒说，“据说是一种新型病毒样本，代号‘黑莲’。有了它，制造的疫苗能赚上亿美金。”他晃了晃玻璃管，眼里闪出一种残酷的满意，“但同样，它也能被改造成更致命的生物武器。”
空气像被人按下暂停键，凝固成一片无声的冰。
温度仿佛降了几度，呼吸变得厚重。飒继续说，“老爹听了悠介那家伙的建议，才决定引进这东西。这玩意儿完全没通过欧洲的生物安全标准。从我们到现在的遭遇看，有人想抢它去制造武器。”
老爹的命令，是把这东西安全带回日本，研发救命的疫苗，而不是让它落入那些觊觎者的手。
飒从床头拿起旅馆提供的旧报纸，小心翼翼地将玻璃管包裹，一层又一层，然后用胶带缠了几圈。动作慢而有仪式感。然后他指了指散落的美金：“这些钱，你看着办。我们回日本的路还长，估计得花不少。那辆皮卡已经被人记下了，不能再用，明天找人买辆耐用的车。我可不想在冰天雪地里抛锚换轮胎。”说完，他像是把最后一口气交给床单，蜷缩着闭上眼，呼吸渐渐平稳。
第二天清晨，镇上的集市街头冷清得像无人区。
空气里有一种硬邦邦的寂静。美金在这儿有着意想不到的流通性：它就是□□，可以打开被人遗忘的车库、大叔的秘密抽屉、酒馆老板的良心。伊万把一沓美金塞到一个酒馆老板手里，换来一辆二手乌阿斯猎人越野车。车身斑驳、漆面像干裂的皮肤，但引擎结实，适合在这种天气里撒野。伊万喜欢车的实用性多过它的外表——功能主义者会欣赏这种美学。
把车开回旅馆时，飒已经醒了。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恢复了些许锐气。伊万搀他上车，飒坐进副驾驶，裹着伊万的外套，头靠在车窗上，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失血让他像只折翼的鸟，颤抖却安静。车里弥漫着旅馆香水和路边咖啡的混合气味，像两种生活方式在狭小空间里做无声交易。
路上他们在休息站随便买了点吃的——硬硬的面包和廉价咖啡。飒不再像平常那样对伊万动手动脚，挑逗的眼神和轻佻的动作都消失了。伊万握住方向盘，眼神偶尔扫向副驾驶，想要找到一种能够叫做“放心”的感觉。
玻璃管被包在报纸里，藏在飒的背包深处。它像一颗被埋的时间炸弹，可能随时引爆他们的命运。每次过弯时，伊万都觉得那颗小管子在车里晃动，发出肉眼看不见的滴答声。
他们在雪地中开着车，仿佛在白色纸上划出一条暂时的痕迹。雪会把痕迹盖住，时间会把证据擦掉。问题是，有些东西不需要被看见就可以做成伤害。伊万知道他们不是只在赶路，他们在逃跑，也在运输一种可以决定别人命运的货物。他开始数车窗外的路灯，一盏，两盏，三盏，像在做无聊的祈数。每数一盏，心跳就少一分安宁。
飒有事会忽然从半睡中醒来，声音虚弱但认真：“有人盯着我们。”他说这句话像是在宣布一项已经接近完成的任务，而不是对未来的恐惧。伊万看着他，想到所有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家族，金钱，科学，战争。有人把他们当棋子，也许他们也可以当棋手，或者至少学会在棋盘上藏刀。
风从车窗缝里吹进来，带着雪的味道。车轮咬着雪，伊万踩下油门，车前灯切开黑暗，劈开一片未来。他们向东，向着日本走去，带着一管透明的液体、几摞绿色的钞票、一辆旧车、两具疲惫的身体和无法说清的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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