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崇熙年七月十五这天暑热难耐,阴了一阵竟下起大雨。

要么说老天爷最会探人心肠呢,五天前,黎府三小姐黎岁被指婚给陈府,她要嫁的却不是陈府风华正茂的公子,而是陈家老爷陈嵩。

来说媒的大娘矮胖,夸张的胭脂水粉盖不住嘴角那颗长了毛的痦子。总之在黎岁的印象里,她不像个媒婆,更像个人牙子。

媒婆甩着细绢,时不时啐一口茶水里的茶叶根:“陈老爷才刚五十又三,正是当打之年!况且咱们的三小姐嫁过去,便是堂堂正正的陈夫人了!这么划算的买卖,黎老爷您就答应了吧!”

黎岁远远儿躲在阁楼的台阶上偷听,还以为父亲大人会替她讲话,可是黎隆昌捋了把胡须,问她:“聘礼有三百两银子否?”

黎岁一激动,从楼梯上滚下来,也不知道摔了哪根筋骨,一时间竟站不起来了。

这门亲事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定下来。

后来黎隆昌请了大夫来看,说是三小姐突然摔倒,加上心结郁郁,恢复起来恐怕得一月有余。黎隆昌坐在床边心事重重,待大夫走后,黎岁问:“父亲大人是担心我的腿,还是担心陈府那边的聘礼会因此减少?”

“我……”

看到黎隆昌哑口无言,黎岁便知道,她猜对了。

……

刚开始雨还不大,黎岁摇着扇子在门口的藤椅上乘凉,水汽混着青草泥土味扑面而来,是她能够拥抱的为数不多的自由。

雨下大了,裹着风吹到廊下,打湿了黎岁盖在腿上的毯子。

“舒儿,推我回去吧。”黎岁朝身后的小姑娘挥挥手。

突然,门口的墙角处一阵打闹声,和雨滴落在房檐的声音混在一起不大明显,但黎岁很清楚地听到有个姑娘在哭。

“去看看何人在外头。”黎岁拍了拍舒儿的手腕:“打着伞去,当心淋湿了。”

“小姐,是个水月阁跑出来的姑娘,被主家逮到,正要拖了回去呢。”舒儿说。

黎岁眉头轻皱,捻着手里的珠串:“问问看,能放人不能。”

“问过了,那人说要五十两银子。”

黎岁从袖管掏出一个荷包递给舒儿:“给他。”

“你疯啦小姐!”舒儿没有接荷包,支起眉头一脸的不可思议:“我们本就捉襟见肘,何苦要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况且那姑娘自己跑出来,被抓回去也是她的命。别管了吧……”

黎岁是庶出小姐,之前李隆昌看着二太太的面子,尚且顾念几分父女之情,但前段时间二太太难产死了,好在儿子保住了,并且顺利过继给大院。

自此以后,大家越是宠爱四少爷,就越是无视她这个三小姐。以至于,区区三百两银子就足矣叫她嫁给陈府。

“贵人考虑好了么?”外头传来一阵粗犷而轻佻的叫声:“若没钱,我便把这姑娘带走了。”

“给他吧。”黎岁朝门口扬扬下巴:“我自己的命怕是改不了了,但或许这五十两银子,能改这姑娘的命格。”

舒儿黯着眸子轻轻摇头,她家小姐一向主意正,任谁说破天去也改变不了她的心意。于是,她便提着衣摆撑开伞去同外头的男人交换,半晌,领进来一个姑娘。

姑娘跪在廊下淋不到雨的地方,身上的泥水顺着发丝滴落下来。水很脏,从她白皙的脖子上滚进衣服里。

“多谢贵人相救。”姑娘朝黎岁磕了个头,起身时,地上又多了一小片水渍。

“你现下自由了,走吧。”说罢,黎岁递了个眼神,示意舒儿推她进屋去。

姑娘闻言抬起头,正好对上黎岁的眼睛。脖颈一抽一抽,发丝被打散贴在脸上,嘴角淌着血,眉骨处还有条裂口。

“他打你了?”黎岁看得牙软,身体不由得往前靠了靠:“如今外头下雨,你要是不嫌弃,先再我家住下。将伤口处理好再走,可好?”

姑娘哭了,几乎是嚎啕出来的,扯得眉骨那道伤口更可怖了。

黎岁让舒儿带她去沐浴,又见姑娘和自己身形差不多,挑了件干净衣服给她穿。

傍晚时分,雨骤然停了,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小院里的栀子花瓣散落一地,舒儿拿了个大扫把扫得卖力。

屋里,那姑娘穿上黎岁的衣服光脚出来,发丝散在肩头。衣裳还是短了一截,纤细的脚踝在衣摆下若隐若现。

黎岁看清后发现,她其实长的很好看,眼睛像小鹿一样清澈,嘴唇鲜润饱满犹似湃过花汁;而且皮肤十分白皙,沐浴过后脸颊泛起一抹粉,看得人心疼。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爹娘呢?”黎岁问。

姑娘又跪下,开始倒豆子:“我叫祝芸,今年十九,前日爹娘死了,舅舅便将我卖给水月阁。那日教养嬷嬷给我下了迷药,有意将我送给李家老爷,但被我识破,跑了出来。他们派人来追,我不愿回去,他们就打我……”

祝芸回答得冷静,但黎岁听得出来她嗓音颤抖,精疲力尽了似的。

“今儿好好睡一觉,明日便走吧。”

祝芸皱皱眉头,四下环视一周:“瞧着贵人这里缺人手,祝芸愿意留下来伺候贵人。”

黎岁嘴角一勾,扯了扯腿上的毯子:“我叫黎岁,不是贵人。而且,我不日便要嫁到陈府去,我这儿不缺人手。”

祝芸嘴巴一扁,跪着朝黎岁的方向挪了挪,两手攀上黎岁膝头:“贵人不要我吗?可是,我无处可去。”

黎岁觉着好笑,一手搭在手腕处,指尖错落着敲了敲,曼声道:“我想要自由,命运不给我。而今天大地大,你却说无处可去?”

祝芸没有说话,将脑袋耷拉下去,手规规矩矩地收回膝盖。

黎岁莞尔:“走吧,我这儿不需要你。”

……

晚上仍旧晴朗,下过雨后空气有些凉,祝芸躺在偏殿的床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总觉着外头有猫叫,而且月光太亮,刺得她阖不上眼。

干脆翻身下床,趿拉着鞋子走到小院儿。鞋子也是黎岁的,自己的那双泡了泥水,鞋底也烂了,穿不成了。

黎家小院被收拾得很干净,虽然下人不多,但也乐得安宁清净。院儿里还中了一坛栀子花,看样子精心修剪过,只是被雨水打落,有些蔫儿了。

反正睡不着,祝芸索性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赏月。这几天只顾着躲水月阁的人,都不知道时序究竟轮转到什么日子了,今夜的圆月提醒她,十五了。

“舒儿——”黎岁的房间里突然传出呼唤下人的响声,然后就没有动静了。祝芸正准备起身回房,却又听见黎岁叫人的声响:“舒儿——”

舒儿不在吗?祝芸一边想,一边快步走到黎岁的房间。

“黎岁?怎么了?”祝芸往里探头,瞧见黎岁在坐在床上,伸手去够床边的凳子。

刚才被毯子盖着,祝芸没能看清,现在才发现那不是普通的藤椅,而是安了轮子的四轮车。

黎岁没有搭腔,仍旧很努力地往四轮车的方向探。

“你要下床?”祝芸问。

黎岁收回手,捂着肩膀绕了绕胳膊问:“舒儿呢?”

“没见。”

“哦。”黎岁拢了拢被子:“没事了,回去吧。”

祝芸犹豫片刻,转身正要离开,又被黎岁叫住:“先把我抱到四轮车上再回去。”

祝芸照做,将黎岁打横抱起,轻轻搁在四轮车里,又帮她把被子盖上。黎岁身子软软的,抱起来很轻,祝芸不大放心将她一个人留在房间里,便问她:“你要去哪?”

“去门口赏月。”

“大半夜的赏什么月。”祝芸在身后嘟嘟囔囔,黎岁并未理会她。

祝芸将四轮车推到门口,发现月亮正好被房檐挡住了,便使了个劲,将四轮车前端翘起,后端轻轻一提,推到小院中央去了。

黎岁仰起头,月光像薄纱一样洒在她脸上。

祝芸顺着黎岁的视线望去,又不经意低头看她一眼。黎岁的头发梳得整齐,眉眼十分温柔,比藏在眼底的月亮还要温柔。她的肩背单薄,手腕细若无骨,常捻着一串珠子,好似只有这样才能捋顺千头万绪,才画就得了这样温柔的样子。

黎岁笑了,深深吸了口气,复又叹出半口,拍拍祝芸的手腕,莞声到:“起风了,推我回去吧。”

祝芸支起眉头,问她:“才这么一小会儿,就回去了?

“嗯。”黎岁云淡风轻地应她:“回去了。”

“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月亮瞧见你了么……”祝芸又在后头叽叽咕咕。

黎岁是个很中规中矩的人,举手投足温婉优雅,好似绝对不会做什么出格之事。就像她说的,不日便要嫁到陈府去,但从她的话里,祝芸听不出丝毫欢愉。

那么,明明不想嫁,为何不反抗呢?

祝芸心里百般疑问,却只能依言推她进屋,看着黎岁睡下,轻声出去关上门。

第二日一早,栀子花瓣又零落一地,连带着院里桂花树的叶子也乱作一团,散在地上。很明显,舒儿不见了,从昨晚起便不见了。

祝芸伸伸懒腰,对着镜子涂上昨晚黎岁给的药膏,然后便出去生火做饭了。等到薄雾被太阳驱散,祝芸正拿着靠在廊下的扫把扫地。终于,黎岁醒了。

黎岁第一声没有叫舒儿,而是叫的祝芸。祝芸立马放下扫把,笑盈盈小跑着进屋去。

“舒儿走了。”祝芸说,欢天喜地的。

“我知道。”

“你知道?”祝芸瞪圆了眼睛,嗓音也不由得抬高一些:“打昨儿刚进来我便觉着,你这个大小姐当的十分寒酸。如今连唯一一个下人都走了,你竟也不挽留?”

“本就是我打发她走的,挽留什么?”黎岁揉揉脖子活动一下,撩起单薄的眼皮看一眼祝芸:“刚才你这番话,说得倒幸灾乐祸。”

祝芸提了提脚跟,眼珠子一转,将黎岁从床上打横抱起,轻轻放在四轮车上:“幸灾乐祸是因为,我终于可以趁虚而入了。”

“如今你没了下人,我正好来填补空缺,可好?”

黎岁揉揉膝盖,不咸不淡地应了句:“你若愿意,随你。不过你也瞧见了,我如今落魄,怕是没有银两付你。”

“我不要银两。一方床榻,一碗粥饭,足矣。”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镜中色

春夜渡佛

贵妃娘娘千千岁

春盼莺来

逢春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西城有栀香
连载中岑栖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