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
江澄怀抱了几根枯枝漫无目的地走着。
耳边时不时传来几声动物的低鸣，宛若疲惫的小兽在母亲怀着嘤咛，透着几分倦意。
不知道走了有多远，看着眼前黑黢黢的森林，江澄慢悠悠地想到：也许我该回去了……
又传来一声轻哼，不复困倦缠绵，而是清越如激鸣，他身子颤了颤，打了个寒噤，不过被雾蒙住的脑子似乎清醒了些，若问他方才在想什么，恐怕他也不知道，不过大抵和那三位有关吧。
江澄拧了拧皱一块的眉头，漏出堪称讥讽的神色，“呵……”
随即他又歪了歪头，这张布满讥讽的脸上竟然表现出几分无辜的意味，不可谓怪异十足。
若是此处有人见大名鼎鼎的三毒圣手脸上这般神色，怕是要骇破了胆，只想着自己是不是要死无全尸了。
不过好在此处无人，除了眼神迷茫对自己境况似乎一无所知的江宗主本人。
江澄耸耸肩，活动一下抱着柴火的手臂，才扭过身往回走。
他走得慢极了，比方才无知无觉空想时还慢，似乎有什么拖着他不让走，他默许了，于是他也随着那股劲缓慢地前行。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树冠与草地似乎连成一片，树与树的空隙之间填满黑暗，江澄抿了抿嘴唇，看着面前难以分辨的树木有些许疑惑，几息之前并没有这么黑。
就算脑袋再迟钝也该反应过来此处有问题。可他的脑袋就好像糊住了一般，眼皮也支撑不住，一点点地耷拉下来……
“叮……”耳边炸开尖锐的筝鸣，他只觉得眼前有束光掠过，刺得眼睛痛到流出眼泪，快要闭上的眼也猛然睁开，树枝影影绰绰剧烈摇晃，像是困兽一般进行最后的挣扎，堵塞的脑袋一瞬通明，面前的景象越发清晰，豁然是来时的路，江澄深吸几口平复胸中漫出的惊慌。
腰间垂着的清心铃还在响个不停，小小圆球力道之大到快要撞破雕满九瓣紫莲的外壁，江澄轻轻捏了捏紫色的穗子，算作安抚，那圆球似乎感应到主人的清醒，果然随着那抚弄的动作慢慢低下声来，渐渐归于平静。
江澄望向这深不见底的夜色，与他神志不清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右眼皮跳了跳，带着某种恶劣的暗示，一阵枯叶破碎的声音从身后向自己靠近，却又在距自己几步之遥处停住，自此了无生息，江澄压了压快要跳到嗓子眼的心脏，逼自己不要转过头去，清了清嗓子低声道：“阁下好本事。”
“哈哈哈哈……江宗主谬赞，江氏清心铃果然不凡。”
如砂纸划拉墙面一般嘶哑，又带着道不尽的沧桑，只是这声音太过熟悉，要深究时却又觉得陌生，待细想一番，江澄却又发现自己已然忘了这人的声音是如何，只记得对方口中所言。
“呵……”江澄回头，耳边一阵风穿过，本该在眼前的人又不见了踪影。
“江宗主着急见老夫做什么？”嘶哑难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些调笑，不急不缓道。
“那阁下，此番邀我前来又为何不敢示人呢？”
江澄有些恼怒，摩挲着食指的紫电压抑自己燥乱的心神。太快了，快到不见一丝残影，那人就像是突然在自己眼前消失，又突然出现一般，江澄深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可又咽不下心中恶气。
“我是来兑现承诺的，希望江宗主未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
“那不巧，我忘了……”
虽然听起来似乎是在故意与对方作对，但江澄这话说得真心实意，他确实忘了，一丁点印象都没有。
“何况阁下不敢见我，我又何曾知道自己是否真与阁下做了什么约定呢？”
身后沉默了一晌……
“你真忘了？”略带迟疑的声音传来，不似方才嘶哑，反而透露些少年的清亮。
江澄听这声音瞳孔猛地一缩，明知道对方不可能让自己看到他，却还是转过身去想看看这人。
让他意外的是这人并没有再次躲开，而是定定地站在原地，一身暗红滚边黑袍逶地，黑色兜帽将面目隐于其中，身姿高挑如松，却并不健壮，不过也不羸弱。
这人怪极了，江澄想。
一眼过去没有看得到任何皮肉的地方，衣衫严严实实，在这暗夜中存在感极其低。
不过却又莫名地让江澄打心底里生出一股熟悉。但他思索了几圈也无法想起自己是不是见过这人，这感觉属实折磨人，还好他也是个直爽不愿憋屈自己的性子，于是他便直接问了。
“你是谁？”
那人身躯肉眼可见地颤了颤。
他又问。
“我们是不是见过？”
良久……
“没有。”这语气十分冷硬，也了无少年般清亮，嘶哑得仿佛在江澄心上割开一道口子。
那人又背过身去，只留一个背影。
江澄一时无言，正要开口就又听那人道：“江宗主若是忘了，老夫不妨再让你想起来。”
说着那手在腰间摸索，摸到了什么一般，正要拿出来，又停顿住将那物重新放回腰间。
江澄正提防着对方对自己下手，见状疑惑又多了几分，不过一瞬，抬眼见一道红光夹杂着些雾气向自己飞扑而来，他正要躲开，双腿却如灌了铅一般定在原地。
眼见那红光没入他额心，一段段记忆横冲直撞地向他扑来。
“将来你做宗主，我……”
“你自己说说，将来我做家主，你做我的下属，一辈子扶持我，姑苏蓝氏有双璧我们云梦江氏就有双杰，永远不背叛我不背叛江家……”
“对不起。我食言了。”
“你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难怪他要走的，都是因为你这个样子……”
“没什么好说的……”
“就当我还江家的……”
“你……也别总是记着了……”
“……随便给自己减轻点负担……”
“……你也是有责任的，而且是很大的责任……”
“舅舅！”
“阿澄……”
往事一幕幕快速闪过，一股脑强硬地塞进他脑袋里，江澄只觉得自己头痛欲裂，身形逐渐瘫软下去，坐倒在地。
不知何时，他的脸上已爬满泪水，眼睛红的可怕，他抬起头，望向那一切的始作俑者。
“我……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那人桀桀笑了两声，又带着几分少年的清亮，缓步走向瘫倒在地的江澄，伸手抬起一张被泪水污得斑驳的脸，“是啊……”
俯下身去贴到他耳边，“所以……我都替你记起来了，那我们的交易，江宗主……”
那人将他的脸甩开，“也想起来了吗？”
那人的手指极白，不似活人一般的白，平白让人觉得有些死气，仿佛地下深埋多年被挖出来的白骨，一动脑海里还能响起咯吱咯吱骨头摩擦的声响。
江澄记得那样一双手。
……
“这世间之事都是有来有往的，江宗主既然对我有所求，那也要付得起我的酬劳。”
“你要什么？”
“老夫不会让江宗主为难，人有三魂七魄，我帮了江宗主这么大的忙，要江宗主一魂，不过分吧？”
那双手抚上自己的眉眼，刺骨的凉意让江澄忍不住往后缩了缩，反应过后一双杏眼瞪着这人。
“呵……若不是阁下言明要我一魂，我还以为阁下要和我做些个皮肉生意呢。”
“哦？”那人笑了，虽然只是一点气音。
“若是江宗主愿意——”
“呸，死断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人笑了起来，“江宗主果然有趣，既然如此江宗主可莫要食言。”
“你怎么不问问我所求为何？”
“不用问，”他唇角勾起，一字一顿道：“因为无论你求什么，我都做得到。”
江澄见他目光中隐隐有火光闪烁，灼得他竟有些恐惧，这火焰似乎要把他□□连同灵魂一起烧成灰烬，他退缩了，但这世间对他江澄没什么好的，他所拥有的，都在过往里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再付不起什么了，也没有什么可以去付的了，索性的是他也没有什么可以再拥有的了，这样最好……
但是他又犹豫了，若是孑然一身也无妨，左右不过一条命罢了，偏偏他身后还有江家和金凌，其他的代价他付不起，也只有用自己来偿还。
他叹了口气，罢了……
江澄低低笑了两声，有些苦涩却也豁达。
“任君处置。”
……
“江宗主，想起来了吗？”
江澄支着身后的树干站起身来，回想起这半月来前半生未曾有过的轻松，终于明白了这诡异的违和感在何处，他抬手掩面，仰天哈哈大笑起来，状若癫狂。
“哼，江宗主这是不喜欢我送的礼物？”
他扭过头，恶狠狠地盯着那人，咬牙切齿道：“阁下何故戏耍我？”
“戏耍？谈不上”
那人走近了几步，硬生生扳开江澄抚在面上的手，又抬起脸让对方直视自己，“江宗主不也是很开心吗？”
“你……！”
江澄气急，用力甩开那人，意念一动，紫电噼里啪啦挥向黑袍人，一道长长的鞭痕劈开那人脚下的土地，带着些草木焦灼的气味，可未触及对方半分，那人闪到他身后。
他急忙转身向后，手中长鞭还未甩出，却被从身后制住，整个人被拥在对方怀中，握住紫电的手也被对方捏在手中，动弹不得。江澄只觉得身坠冰窟，冻得他开始轻轻地颤抖，也许并不只是因为对方的体温。
“可怜啊可怜……”
“你闭嘴！”
那人噗嗤笑了出来，胸腔的颤抖触着江澄的后背，而他却无处可逃。
“怎么样？决定好把那一魂给我了吗？”
也许是突然重温的记忆让他受到的刺激太大，他挣扎的手渐渐松了下来，柴火被他方才甩出的紫电打成了碎屑，脚下是来时长路，他看着晚风中摇曳簌簌的树叶，突然平静了下来……
那人还在低低说些什么，宛若恶魔的低语，一点点引人堕落。
“解脱吧，江澄，那样的日子你不开心吗？嗯？”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低低附和着：“开心……”
那人又笑了，带着好事得逞的得意与挑衅，松开钳制怀里人的手，暧昧地哄着，“回去吧，他们该担心了，我会再来找你的。”
面上冷风拂过，吹得江澄泪痕干透的脸泛起刺痛，他拉回一点神思，环顾一番四下无人的树林，嘴角勾起若有若无的弧度，一双眼睛明了又暗，暗了又明。
他想胡乱抹一把脸，但是轻轻一碰都疼得不行，索性放弃了，整理好凌乱的衣裳，拾柴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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