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意冷

原本,我打算将李同尘带回京城,但见她入京不过月余,已经瘦得一张小脸上没有什么肉,只剩了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一眨一眨的,我就软下心来,决定顺着她的心意,放她回东疆。

我当然不能一路将她送回去,打算先陪她一日,就借故离开,再让其他影卫暗中护送她回家。可是,与她相处的时光,是那般的开怀,像是品味着世上最香醇的美酒,让人沉醉其中,不愿释杯。于是,我不过只是想着再多呆一会儿,竟不知不觉,又过了几日。

终于,在山花烂漫的小路上,我下定决心,再送她最后一程,却不想比台上的小曲儿唱得还要巧,竟是与李家乔装入京的队伍狭路相逢。

李家在父皇的眼中,始终算不得清白,即使在东疆多年抗敌,功勋卓著,却因着北疆那桩旧事,父皇对李如成的忠义多存顾虑。今日被我撞破,意欲私运重金进京,总是难免让人生疑。

李如成是个老狐狸,知道何首辅与我的关联,也清楚我和李同尘的纠缠,这财宝进京的幌子竟是要行贿首辅。他的算盘无非是我会保下自幼教导我的太子太师,也能将他一并不咎。

然而,他打错了算盘,我与太子太师虽有师生之谊,但这情意牵扯江山社稷,就不能轻易徇私偏袒。

那棺材不小,装的金银财宝亦是不少,无论是否真的要送给首辅,对于李如成一个总兵来说,这些钱财远远超过了他的俸禄所得,这总兵当的,油水未免也太丰厚了!

李同尘十分紧张,她把我当成了影卫,怕我将消息透露出去,甚至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端了碗掺了毒药的鸡汤给我。

我将那碗鸡汤从后窗一泼而净,安然无恙地走出了房间,惊得李同尘呆若木鸡地看了我半晌。

怕自己憋不住笑出来,漏了馅,我赶紧借故离开,寻了个无人的地方,以我原本的口吻给她写了封信,邀她回京。

连日来的风波,李同尘始终被动地被卷入其中,看来幕后的真凶应与她或者李家颇有些渊源。所以,当务之急,不应再感情用事,李同尘还是应该留在京城,作为线索,牵引出这一系列事件的背后主谋。

另外,李家的巨额钱财,为何要悄然入京,也不能坐视不理。

其实,近两年因江南水患,占据国库收入三分之一的江南赋税,征缴得并不顺畅,比往年降了四层还多。饶是如此,文官们还拼命地上书,要求继续对江南减免一定的税目,理由是休养生息,让江南民生尽快从天灾中复苏。

既然如此,江南的收入减少了,就得想其他办法把钱补上来,毕竟一个国家的周转,用钱的地方太多了。

李如成这些边军将领手中巨额不义之财的来源,之前文官多有上书参奏,有些是战利不缴,有些是边境走私,有些是屯田私垦……总之,哪一条都是重罪。

但水至清则无鱼,边疆苦寒,要想激发将士们的斗志,还需留些灰色的空间以作激励。所以,父皇以往总是将那些参奏边将的奏折束之高阁,置之不理。然而,当前国库空虚,我觉察出了父皇的犹豫,若封疆大吏们都是如此中饱私囊,是时候缉拿两个敲山震虎,充盈国库了。

我突然意识到,我与李同尘越来越远了,接下来要做的哪一件事情,对她来说,都可能遭致灭顶之灾。我可以保下她,却不能徇私舞弊地保下整个李家,她最后注定会恨我,尽管这些错事并不是我让她李家做的。

她看了那封让她回京的信,不禁迟疑,犹豫地看向我,似乎想从我这里打探信里的内容是否可信。她问太子知不知道这些财宝,要如何处理她爹和何首辅?

我骗了她,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笑看着她,暗示这二人不会被追究,让她能安心地与我回京。

她真的信了,而且是只凭一个眼神就相信了我,我甚至因如此轻而易举地取信于她,而觉得愧疚不安。

回了京城,我没有立即将李家的事奏报父皇,而是先以私人的名义,在民间的酒楼里约了邶国的白琪欢。因着之前的猜测,我觉得搞事的很可能是邻国,而他恰好此时在京为质,所以,就先从他下手,摸摸底。

白琪欢这人,生性风流,到了大泽,依然毫不收敛,整日里寻花问柳,甚至还因争风吃醋闹出过命案。他虽是邶国的王室,但这里是大泽的土地,我当时特意嘱咐大理寺卿,务必要秉公办案。结果,大理寺卿查了半个月,上报的结论是白琪欢无罪。

我听完不禁冷笑,白琪欢这是招惹了谁,给他下套?亦或者他手法利落,将自己摘得干净?总之,这个人不像看上去那般,只是个沉溺于酒色的庸人。

我今日先到,站在酒楼二层的扶栏旁,看到了李同尘与白琪欢的那场小摩擦。

李同尘又开始犯花痴,眼睛一直黏在白琪欢的身上。按照她的脾气,以往定要不依不饶地闹上一通,今日却主动息事宁人,还将跃跃欲试的林肃强行拉走,知书达礼地与平日里简直判若两人。

她关雅间的门时,又抬眼黏黏糊糊地去看白琪欢,眉眼间的风韵,很有些暗送秋波的味道。我觉得头顶的青青草原,似乎愈发地丰茂了。

和白琪欢对饮时,我虽面上浅笑,但心里对他那张轻浮的小白脸,怎么看都不顺眼。试探地与他聊了几句,也不知他是太傻,还是太精明,总之,答得驴唇不对马嘴。我不便说得太多,以免打草惊蛇,便赶紧办正事,送了个舞姬给他。

我俩都心知肚明,这舞姬就是去监视查探他的。我认为再精明的人,也总有疏忽的时候,不经意间难免会露出些马脚。而白琪欢则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送他什么,他都只能笑纳,更何况那舞姬是绝色。

他一见到舞姬就显出了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然后一整晚都将舞姬搂在怀中,连我与他说话,都恍惚得听不清楚,十足迫不及待的色鬼模样。

尽管一整晚都表现的滴水不漏,但离开时他不经意地一瞥,却还是让我看出了点儿什么。那是在下楼时,路过李同尘一行的雅间,大门洞开,白琪欢看进去的那一眼,眼神犀利,像是在打量着势在必得的猎物。

我以为他看的是李同尘,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他看的竟然是林肃。没想到,白琪欢还是个睚眦必报的小心眼,今晚初到酒楼时林肃的那几句出言不逊,他都记在心里了。

也正是那一眼的狠戾清明,让他看上去因醉酒而有些蹒跚的步伐,显得格外地虚伪做作。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白琪欢搂着舞姬离开,本想着时候不早了,应该立即回东宫,但双脚却不受控制地迈向了李同尘的那间雅间。刚才路过时,看到里面只剩下李同尘和林肃,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喝得醉醺醺的,这要是怎么了,我头顶的青青草原还不得转眼长成莽莽森林!

但我还是去晚了一步,屋内的情形暧昧缱绻,十分诡异。

李同尘从林肃的怀里挣脱出来,转头看到我,既吃惊又慌乱。没想到御史姚梓陌竟然也在场,但媚眼如丝,面色绯红,与以往刚直的模样大相径庭,却并不像是醉酒。

我和李同尘刚说了两句话,转眼的功夫,林肃和姚梓陌已经缠绵地抱在了一起。这两人从我进来起,就对我视而不见,倒不是胆大包天,不将我这个太子放在眼里,而是神智不清,似乎被下了药。

李同尘倒是神识清明,却压根儿没个姑娘家的娇羞矜持,竟兴致盎然地瞧着那两人的旖旎纠缠。

我遮住她的眼睛,她还不乐意,眼瞅着那两人的形容愈发地不堪,我只得将李同尘的头按进怀里,用自己的胸膛,挡死了她的视线。

她为了挣脱,甚至喊出了关门的借口,但屋门在我进来时,随行的侍卫就已经将它关上了。但她难得软下语气求我,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我抱着她确实不合体统,于是,松了束缚着她的手,但依然遮住了她的双眼,不让她去看那两个愈发豪放的浪人。

李同尘得知他俩是中了春/药,十分义气地冲破了我的拦阻,上前抬手,利落地将那二人打晕了,她甚至还亲自动手帮林肃穿衣服,真是一点儿都不懂男女有别,看得我立时腾起了一肚子的火气。

她若有所思地嗅着桌上剩余的残酒,满脸忧色,似想到了什么。我忍不住问她,可知道是谁下的药?

她却转头,用毫不掩饰地怀疑眼神看着我。她真是愈发地胆大包天了,竟然敢向当朝太子身上泼脏水,我难道在她心中是如此龌龊之人?

她见我动了怒,终于收敛,装出了一副知罪的顺从模样,但我知道倔强如她,轻易不会放下怀疑。于是,将今日进出酒楼的人员名单递给了她,让她看看,是否有可疑之人?

她很快就圈了两个名字,将名单递还给我,她怀疑的两人,是白琪欢和何方思。

我追问她,如何确认到底是谁?

她却说自己不是苦主,不打算继续追查此事。

我担心她心里依旧在怀疑着我,于是拉住她,郑重地对她表明心迹:“若目标可能是你,我不会放过下毒之人,你不追查,我替你查。”

没想到,这简单的一句话,竟然触动了她。李同尘脸颊微红,似有些感动,嘴角上翘,今夜终于对我笑了一次。

我将她送到家门口,却见她的侍女拿着包袱行李,正焦急地站在门外等着她。一见她,就问她,今夜私奔的对象可是我?

我顿时觉得五雷轰顶,她今夜竟是打算要逃!还是与人私奔!

看来一直以来,我都小瞧了她,没想到她的心思如此深沉,这一通筹谋,我竟是半点儿都没看出来。

她慌乱地用错漏百出的话辩解,我听着却是心底越来越凉,忍不住开口质问她:“阿尘,我做的一切,难道在你的眼中,都一文不值?你的心,就捂不热吗?”

她闻言拉住我的衣袖,只为难地说,她不想进宫做太子妃。

这么多年,我眼里只有她,把她当成我今生唯一的幸福。可在她眼里,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桎梏罢了,她是如此急不可耐地想要摆脱。原来,那些自以为一往情深的相处,不过是虚与委蛇的敷衍。

我竟是如此的可悲!

我颓然地上了马车,她冲了上来,将马车拦住。她说,她只不过是想自在地活,但与我一起呆在京城,却只觉得忐忑不安,朝不保夕。

笑话!我对她一直以来的纵容、保护、珍视,她难道统统都视而不见吗?我到底该如何做,才能让她有安全感?所谓的忐忑不安、朝不保夕,难道不是因为她根本就不屑去相信我吗?

我从未如此地心灰意冷,只觉得终于看清了李同尘。再开口时,我搬出了太子的架子,既然她不在意那个梁承深,那就算了吧……

从此,这世上便只剩下了太子梁承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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