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牙门建狼纛(一)

紫河镇这一夜,所有大梁使团都得了个好眠,唯杨诚在好梦之间,被泠泠一阵风吹拂脸庞,他睁开眼睛。

星幕低垂。

杨诚霎时醒来,躬身拱手:“神人。”

司命并未纠正他的称呼,只是问道:“杨诚,你可通突厥语。”

杨诚微微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摇头说:“我并不会突厥语。”

他生在南以南的建康,周边各地的俚语倒是都能说几句,但隔着一个大梁,陈与突厥又并无友交,他身为陈国的太子,又怎么会去学根本没什么用的突厥话呢。

司命意料之中地叹息一声,与若波对视一眼,“既然如此……”

若波开口:“我来吧。”

“……啊?”

杨诚尚处于惊愕之中,就见面前的神仙目中神光半露,扬手并指,轻轻点在他眉心。寒露微凉,九宫霎清,似有至理奥妙在他双目之前昙花一现,耳边响起一万种声音。

他张嘴,想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却是一串连自己都陌生的发音冒出来。

“既是死而复生,肉身重塑;又半入仙道,渐脱人世。想来想去,也只有你最合适了。”

司命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不免惭愧,“先前倒是我忘了,赵家姐弟都不精通突厥语,恐有不便。我们不好在凡人面前显示神通,便只能找到你了,授你规则之后,言语上再无障碍,等到了白道川,也不至于什么也不知道。”

杨诚脑袋晕乎乎的,这是他既复生之后,再一次感受到仙术的神奇。只是一个呼吸之间,便仿佛有人替他学了一遍突厥语,又灌顶授予。

抬眼。

神人神情温淡,眸中干净得只剩星河倒影,而河里流淌的却是绵绵愁丝。

明明是和“自己”一样的脸,杨诚却依旧觉得陌生。

一旁话多的神仙又道:“突厥王庭之后,我会一直看护你们,必要时候给予一些提示。只是我们不便于人前现身,也不好以法力干涉,所以事情还需要你们自己来。”

杨诚回过神:“劳烦神人。”

哪里是你要劳烦我。

司命嗟叹一声,摆手三下,甩袖挥去。又是扑面一阵柔风,杨诚只觉身体不由自主地漂浮起来,一下穿过墙壁……等等,墙壁!

他一下从梦梦里惊醒。

果然,身体依旧睡在床上,屋子里一片漆黑,**个老兵睡在一屋,鼾声此起彼伏。

杨诚揉了揉眉心。

他在洛阳是成名的道士,这一回顶着赵抚手下的名义偷偷随使,五源队伍精简之后,为避免让杨服山认出,便作了极大的伪装,平时也只和团云军同吃同住。一路过来,几乎不会凑到人前。

团云军的人十分配合给他做掩护,军中做派也自有一番硬直与爽快,半个月相处下来称得上亲近;只是这生活上,却还不能十分适应。

起码此刻有些吵。

睡也睡不着了,杨诚干脆起身,盘膝打起坐来。他双目阖起,却难得不是在参悟道法奥妙,心头烦生几多杂念。

——其实,如果突厥趁机南下,必会给大梁皇帝带来极大的麻烦,亦能报了他亡国之仇,慰他陈国先祖。

他不是梁民,也还远远没有到达“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的境界。正是六欲未尽,七情未除,若能亲眼看着当初攻入建康梁朝覆灭,梁文帝的子孙后代、忠臣爱将仓皇如鼠窜,何等快慰!

——但。

杨诚叹息,但他若如此作为,又怎对得起师父解他困厄、引他入道的谆谆教导;而突厥南下,受难的何止大梁皇室……梁的百姓有他陈国的遗民,梁的江山也有他陈国的青绿草木,何忍如此。

此念一出,再无彷徨。

前世俱消,陈国太子已经死了,活着的只有青云观的道士杨诚。

机缘巧合,能复生得见恩人之后,也机缘巧合,半步踏入仙道的杨诚。

一吸一吐,神明脑清,渐渐便入了静。

-

风一遍遍吹着平原上枯黄的、新发的草,太阳升起又落下。而当我们到达白道川,第一个夕阳将尽的时候,广阔平原上,篝火便点燃了一个个新的“太阳”。

那是突厥王庭——牙帐城。

其实说是“城”,边墙却只是简易的夯土堆和一个个帐篷,光从布穿透,便如一个个混圆的太阳。突厥惯常以游牧而居,王庭和各部落时常随着地理和天气的变化迁徙。直到堵白可汗大败,众部落俯首称臣,启明可汗定白道川为牙帐,周边有紫河等镇的供给,渐渐便发展起来。不过这牙帐的造型,仍旧是依照突厥的传统。

张原带着我们穿过的城墙时,有守卫们先认出人,便大声道:“吐屯和苏尼回来了。”等再看到衣着明显不同的大梁使节,为首的守卫便弯腰行礼,用突厥话说:“突厥欢迎大梁使节的到来。”

士兵簇拥着上前移开鹿砦,放出一条宽敞的大道。道路的尽头,有着牙帐城最高的圆弧顶,那是可汗的王帐。

到了主场,毕利耐不住扬眉得意,第一个甩着鞭子呼喝着就冲进去,不过一会便领着自己的手下没了踪影。

大梁使团面面相觑,竟是从未见过这样将客人丢下自己跑的人。

张原微露尴尬神色。

最后还是明罗出言解围道:“倒叫大梁的使节笑话了,我这三弟年纪小,又素来任性妄为惯了。在紫河呆了几天,早觉得没趣,这一到王庭就撒了腿地跑,我也管不住他!”

杨服山体面人,说:“无妨无妨,苏尼归家心切而已。”

明罗哈哈笑了两声:“不过也好,他回去正可给大哥大嫂报个信,好叫他们知道大梁的朋友到了。”

杨服山听完,只微微笑。

明罗确实学了很多中原的道理。他说的大嫂当然是突厥可敦、大梁的义城公主,出嫁突厥近二十年,历两代可汗。她的第一任丈夫启明可汗长她近三十岁,第二任丈夫布利可汗则是她的继子。她没有孩子,只以一生寿命的长短,做大梁最醒目的一面旗,深埋在突厥的王庭。

近到王帐,一路上都点着火,彩旗被火光得通红,在夜风里懒懒飘扬。而王帐之前,立着几个模糊的身影。

张原率先勒马,翻身而下,带着杨服山和我们往前去,“可汗已备好美酒佳肴,为使节接风洗尘,狼头纛将见证突厥与大梁最诚挚的友谊。”

“可汗的盛情大梁已经感受到了。”杨服山解甲卸刀,交给身后的士兵。

我与赵抚见此,也解下身上的武器,交给身后人,随即跟着杨服山上前去。

门口立着的可汗四十许,称不上俊美,但昂藏七尺,奇伟也。圆领袍金革带,革履尖尖。见我们卸刀靠近,便迎上来:“杨先生,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杨服山合手而立:“可汗。”

随即又对旁边站着的靓丽女子执臣子礼,称:“公主。”

说靓丽,是真的靓丽。

突厥王帐前,唯义城公主梳高髻、穿着正色锦衣,晃一眼看过去,只当依旧是在大梁。只有细看着,才能发现绣纹有蛟有狼头,有些不同。

与同龄的布利可汗相比,义城公主衰老得要慢很多,看上去不过是三十许。她微微笑,端庄而温婉,张口仍是乡音:“杨大人,许久不见了。”

看到后方站立着的我与赵抚,又微微有些迷茫,“这两位是?”

杨服山代答:“这是乐安长公主与安国公的一双儿女,世子赵抚,以及云平县主赵宝稚。皇帝遣云平县主与某一同出使,以慰公主的思亲之心。”

义城公主微微颔首:“陛下有心了。”

布利可汗握住义城公主的柔荑,搂过她的肩膀:“外面风大,不妨进账再叙。”

义城公主点头,她实在是一个很体贴的人。见我一个女孩,怕受冷落,于是特地落后一步,握住我的手,一路牵引着到座位上。

帐篷里要温暖得很多,但也要闷得许多,尤其是开了酒坛,烤了羊肉,味道久久散不去。

这是到突厥的接风之宴。

分好的酒碗送到面前,杨服山率先举杯:“大梁皇帝遥祝布利安好。”

布利于是也遥祝一杯。

等这一番程序走完,宴席也正式开始。

我和赵抚同席而坐,突厥的地方,他不敢多喝,只远远观望突厥可汗与主使杨服山两人对话。但可惜这两个人都是精通突厥与汉语,对话突厥话和汉语杂着来,赵抚听了一会就觉得头大。

闷头衔了块羊肉,他凑到我身边:“姐,你说杨服山到底在和突厥可汗说些什么呀?”

“谁知道呢。”我偏头,笑道:“反正肯定不是什么正事。”

赵抚:“哦?”

我扬扬下巴,示意他听。

——杨服山正用汉话恭维布利可汗的弟弟,他说:“某与毕利苏尼同行而来,见苏尼英武过人,不愧是突厥第一勇士。”

赵抚神情微妙,迎接我们的人里面,就属这位可汗的三弟、突厥的第一勇士毕利苏尼对我们最为怠慢,几乎可以说是把敌意两个字写在连上了。

我看着弟弟一脸便秘色,忍不住就笑了一声,小声和他耳语:“你真当杨郎将在夸他吗?”

赵抚不解,但很快反应过来:“杨大人是在提醒布利可汗?”

我点头:“不错。不论毕利的行为,布利可汗知不知道,他做的事都让大梁的主使不快了。不过毕竟是一国主使,他不会把话点的那么明白,让场面难堪。”

尤其现在布利可汗明面上依旧对大梁毕恭毕敬。“不过,明白的人自然听得懂杨大人的未尽之意。”

——只见布利可汗听完后,爽朗一笑,用突厥话自贬了弟弟几句:“他不过只是草原上的野孩子罢了,怎么比得上你们大梁的精锐英才!来!喝酒喝酒!”

我收回目光,知道这位布利可汗起码是不准备追究此事了。

“——放心吧。”我转头对弟弟道,“你见过上门第一天,什么都还没摸准,便在接风宴上谈正事的吗?我们这次是以看望义城公主的名义来的,起码可以在突厥待半个月。”

“突厥毕竟与大梁是姻亲友邦,又有君臣之谊,等闲不可坏邦交。高句丽之征,还看突厥的反应。若突厥并无反意,我们便不过只是来看望姨母,重修旧好;但若突厥却有趁机南下之心……正可看看杨主使如何出招。”

赵抚恍然大悟,随即自嘲一声:“哎,我这是忙中出乱啊。”

我看着弟弟只觉他又可怜又可爱。杨服山想他什么都不知道当个护卫,不要去误他大事;而我,又何尝不想让这弟弟在这突厥只听我、信我,唯我命是从呢。

当然最好还有杨诚,以及他背后的人(划去)……神。

修:标题以及捉虫

宴会这一部分还没有写完,但还是先发出来。这pa杨服山是主使,所以话多一点。

另:我发现我赶路赶得把杨诚写忘了otz,他在突厥其实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剧情要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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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牙门建狼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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