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了眨眼,我很快从那些不可控的人和事里回过神。
赵抚知道自己还没有错过大事,显然松快了一些,也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王帐中的人:“姐姐,你有没有发现义城公主的衣服和大梁的有些不一样。”
我举起袖子吃一口酒,回:“我也觉得奇怪。姨母与我的礼服有些许不同,竟绣狼头。”
义城公主原是宗室女,虽然与我母亲乐安长公主不知隔了多远,但算起来确实可以称呼一声姨母。她出嫁前被封为公主,定下的钿钗礼衣规制,这些礼制我再清楚不过了,但她裙上绣的狼头纹是我从未在大梁见过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这回放开了嗓子,一旁的张原听到我说话,便凑过来解释道:
“狼头代表的是突厥。这是当年义城公主出嫁时,带到突厥来的。据说是你们大梁皇帝特地命人绣上去的,以示大梁与突厥的友谊,每逢大梁与突厥的重要场合,义城公主皆着此衣。”
毕利傲慢,对大梁不乏恶意;而明罗年纪大,又生得有些鲁钝痴肥,很不讨好大梁年轻人的审美。一路过来,也只剩张原亲切又知礼,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汉话讲得很不错。
赵抚对他印象颇佳,此刻听他讲这段往事,也颇多感慨。
“原来如此。”
这种时候,我和赵抚都没有煞风景地去提:为什么衣服上绣的、与狼共舞的是蛟而不是龙。
诚然,这是服饰礼制。公主不是君主,不以五爪真龙纹饰,但梁文帝当年也未尝没有以此定梁主突臣的意思。后来梁文帝薨逝,今上即位,突厥也一直作为大梁藩属,启明、布利两代可汗都一直恭敬有加。
十一年前,我还小的时候,就听闻舅舅北巡,布利可汗割草开道,以示尊敬。帝喜不自禁,写诗传回东都,夸耀武功,曰:“呼韩顿颡至,屠耆接踵来。索辫擎羶肉,韦鞲献酒杯。如何汉天子,空上单于台。”
此后,便放下心,专营西域各国、江南叛乱、以及征高句丽。
“我曾听太原的王守备说,突厥牙帐仿大梁的朝廷设了许多官职。张大人在突厥的官职是——‘玉伽’?”用力地、别扭地模仿那个发音,我问道:“这是什么官呢?”
“用汉话讲,应该说是参谋。某不才,在王庭之中,为可汗参谋政事。”
我追问:“那这是几品的官职呢?”
张原一时无声。
“玉伽只以出谋划策为职,没有……”他斟酌片刻,又说:“突厥与大梁风俗不同,在突厥并无品级之说。”
“原来如此。”弯了弯眉眼,我知道他其实是明白的。
王帐之中的排席,泾渭分明。
除了张原陪在我们身侧,基本都是毕利这样的突厥贵族在前,而样貌上露出中原、鲜卑等血统的谋士则在后面。王设孛说的没有错,突厥牙帐里有大半都有着中原的血统、或者说接受过儒道的教育。但在白道川牙帐里,牢牢把住实权的,仍旧是突厥的贵族。
“张大人是白道川的人?”
张原答:“是。五代皆居于此地,我父母于北去十里的石头沟耕农为生,供我读书,后来幸得可汗赏识,入到牙帐。”
赵抚渐渐听得入了神,问:“你读书,读的是什么书?”
“说来惭愧,都是家中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只残篇可读,多口口相传。”张原道,“后义城公主来到突厥,也带来了许多古籍抄本。可汗崇尚汉学,便和公主一道将这些书籍传授于臣民。”
“所以张大人是先学汉语,再学的突厥语?”我开口问道。
张原含笑道:“是,家中都是说汉话。因祖母是柔然人,也会一些柔然语,后入王帐,才学突厥。”
白道川本就是险要之地,游牧与农耕之分,历代所争,从赵燕、汉、到北魏,和匈奴、和鲜卑、和柔然、和突厥,总是这样一代一代。
北魏时候,这里曾是鲜卑治下,胡汉共居,后为突厥所占。到梁文帝时候一心攻下南陈,同意南北,在北面扶持启明可汗,保后方无忧之后,便没有再管过这里,此地的胡汉遗民亦为突厥所辖。
不过突厥的启明、布利两代可汗,能在梁文帝和今上手底下经营起这份家业,确实是有些本领和……野心的。
现在想来,未必不是效仿勾践卧薪尝胆。
我低下头,用刀剔骨,切一口肉吃。
“义城公主到突厥,带的都是什么书?”赵抚问。
叉肉的手微微一滞,我眸中惊讶浮起又沉下。他本来就是神仙转世,只是年纪还小,才略显稚嫩;又因为我是他姐姐,才露出笨拙。
张原沉吟,“经义、医术、占卜皆有,以经义抄本多。义城公主再嫁后,布利可汗修书于大梁皇帝,大梁皇帝遣使而来。使节留于牙帐城中讲授经义,可汗与明罗吐屯皆习汉学。”
赵抚微微颔首,不再言语,他似乎在脑子里过了一些事,却没有选择说出来。
移时,这傻小子注意到不对劲,惊呼:“阿姐,你怎么不给我留一点。”话音未落,眼疾手快举起叉子,抢去我一块羊肉。
我无法,只好摊手让他。
羊肉甫一入口,不待细嚼,便烫化了去。
赵抚大叹:“此绝味也!”
我也点头称是,白道川的羊肉是微微臊,入口清甜,回味甘香。
张原哈哈笑:“白道川虽不比中原,但多草丰茂,牛羊肥厚。羊肉清水煮熟,便有绝佳风味。”
“大道至简,返璞归真。”赵抚由衷感慨,“我原觉其寡淡无色,如今看来倒是眼目为障了。洛阳胡肆羊肉多以火炙烧,辅以佐料调味为美,如今倒是嫌重了。不知真正的好羊肉,清水煮来也是风味绝佳。”
“世子喜欢吃烤羊肉?”张原手抓着羊肉,说:“那倒也不妨,今日只是接风洗尘之宴,明日可汗还为大梁使节准备了盛大的篝火晚会,入夜开始架羊烤制,到时便可让世子尝尝白道川炙烤的羊肉味道!”
赵抚拊掌:“那可再好不过了。”
……
宴至残灯,杯盘狼藉。
终于,毕利可汗起身举杯,“今日大梁使节至,突厥以最高的礼仪表示欢迎。”待帐中所有人闻声起立,毕利可汗随即转身奉酒,用汉话又讲一遍:“突厥欢迎大梁使节。”
“可汗言重,”杨服山一顿:“仆便代大梁皇帝回酢。”
于是,席间皆饮尽一杯。
这最后一杯喝完,宴席就差不多结束了。
不多时,杨服山以旅途疲乏为由请退,毕利可汗许之,着侍卫引他去备好的帐篷。我与赵抚觑见机会,也一同告辞,宾客渐去,席中渐空。
我已连着赶了半个月的路,晚上又打起精神应付一场宴席,此刻也是真的有些累了。眼看着毕利可汗和杨服山你推我就,明明各怀鬼胎,面上却客气的不行,更觉无趣,便忍不住捂着嘴小小打了个哈欠。
“云平?”
我抬头看过去,是义城公主。
公主笑着走近,问道:“方才杨大人提到过你的封号,是云平是吗?你们是乐安公主和安国公的孩子。”
我与赵抚对视一眼,拱手为礼:“见过姨母。”
“我便厚颜受了此礼。” 她清明的目光落在我和赵抚身上,有一种温柔的劲韧,即便明知是一个陌生人突如其来的亲近与善意,也无法让人产生丝毫恶感。
“来匈奴之前,我曾与皇宫之中与乐安公主相处过一段时间,当时便以姐妹相称。说来,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长安的人了,况且还是故人之后,真想好好和你们聊一聊——不过今天还是算了,天色太晚,我也不好留你们。好好休息,只等以后吧。”
她看向那边和杨服山打得火热的可汗丈夫,不见悲也不见喜,只是道:“杨大人约莫还要和可汗再聊一会,你们旅途辛劳,倒也不用等在这里,不妨先去休息吧。”唤出身后一个婢子,她吩咐道:“扶苗,你带这两个孩子先去准备好的帐篷休息吧。”
义城公主安排好事情,对我们微微一笑,便离开了帐篷。我与赵抚目送这位姨母离开,转头看向那位叫做扶苗的婢子。
她身量不高,脸颊上浮着两团红,走在我们前面:“两位请。”
我与赵抚便跟着她出了帐篷。
但刚撩开帐帘,就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位毕利可汗的三弟、一路上吹胡子瞪眼的毕利苏尼就候在我们必经的路上。他倚着旗杆,双手抱在胸前,下睨着眼,很有一种对什么人和事也看不惯的傲慢。目光锁着我们,一动不动。
扶苗避不开,只好欠身行礼:“苏尼。”
毕利脸上挂冷笑,似重非重地哼了一声。
果然比起这种恶意显露无疑的臭脸,布利可汗面和心不和、诈忠伪顺起码看着顺眼一些。
注:诗为隋炀帝所作,也是被突厥哄高兴写的。可汗割草开道来自百度
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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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牙门建狼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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