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利这一声“哼”,明着是对扶苗,但其中傲慢与不逊却分明是冲着大梁来的。赵抚喝过酒,正是火气旺,被这么一激,肩背肌肉紧绷,眼看就要冲上去。
“雉奴!”
我抓住弟弟的手腕,轻轻摇头:“刚到突厥,不要理这种横人,随他去吧。”见弟弟心里还有气,我只得轻轻拍抚,示意他不要冲动。
赵抚争不过我,只能按下火。
毕利见状,掀起半边唇,似笑非笑。
然我对此人一路上明里暗里的争锋、挑衅实在心生厌烦,于是干脆也掀起半边唇,也似笑非笑望他。
——这表情惯来是我气别人,容不得别人来气我。
“这位可汗的三弟,毕利苏尼一直都这样吗?”我问扶苗,“我初至牙帐,观布利可汗风度宜人,明罗吐屯深藏若虚。”
“唯这位毕利苏尼却音辞鄙陋,风操蚩拙,似闲人一个,也未见有什么勇武之处,对比先前传闻,实在是有些名过其实。”
我咬着字把这段话说完,保管字字清晰。
毕利一听,果然渐渐笑不出来了,一旁的扶苗也蓦地怔住。
赵抚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姐,你说的对。这整天围追堵截、横眉竖眼,哪像什么突厥大将,王大人真是高赞了。”
又叹:“不过可惜,这毕利不通汉语,就算当着面说,他只怕也听不明白,哈哈哈哈!”
他笑得畅快,自来不及慢慢欣赏毕利的脸色,那一点一点憋不住,要崩坏了的表情。
——初见连句场面话也不肯应付,宁可装聋作哑,让手下和一国主使打交道。杨服山懒得理会这小儿,看破不戳穿,我却没这好脾气。
既是你要装,那就请一定装到底。
毕利牙齿咬得磕磕作响,却还得假作听不懂,叫扶苗译给他听。但任他追问连连,扶苗也只低下头,讷讷不肯言语。
复述这种话,未免以下犯上之嫌,更何况她本就是义城公主的人。而义城公主不仅是梁人,又是我们的姨母。
我笑:“烦请扶苗姐姐告知毕利苏尼,布利可汗体谅我们旅途疲惫,我等也不敢辜负可汗的盛情,准备回去休息了。苏尼若有什么事,或者什么话要说,等明天再带上‘他的人’来找我们便是。”
“不过苏尼以后可万不要再这样一个人跑过来,听不懂也就算了,旁边连个帮忙张嘴的人都没有。”我讥诮说道。
扶苗微顿,但还是照着复述一遍。
这种冷言冷语听两遍,谁能忍得住。毕利还没等扶苗说完,便已怒形于色,攒着拳头,恶狠狠地盯着我。
赵抚终于意识到不对,上前一步,将我挡在身后。
这两人皆是上过战场、见过血气的大将,眼神一交锋,便有战尘郁郁,杀气腾腾。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而这一个照面,二人也大概探出底,各自警觉道:原来我竟小觑了他。
毕利知今夜讨不了好,干脆先退一步,背负左手,目光却还牢牢锁在赵抚气机,说:“要去休息那就去休息,明日我再和你好好会一会,叫你们见识见识我毕利真正的本事。”
他用突厥话说的这句,我不说话,赵抚听不懂,一时竟是冷场。
扶苗面色古怪,只好对我与赵抚又用汉话说了一遍。
赵抚听完,扬手一撇,语气冷森地说道:“要走便走。”
毕利目光审视一圈,最后竟也真的什么话也没说,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只是他临走时,向我瞥来的一眼,阴鸷而凶冷,着实令我不喜。
赵抚护我,最见不得他人恶意,当即大怒骂道:“突厥,狗鼠之辈也。”
这一骂,骂的是舒服了,然毕利早已不见了身影。
在人家王庭叫骂,也幸得四周空旷无人,在场的扶苗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
我摇摇头,对弟弟道:“不必理他。”
赵抚仍不解气:“毕利小子大半夜地候在这里,行踪鬼祟,必是有所图谋。狗鼠辈,也配称将!”
我示意扶苗继续带路,一边走一边对赵抚说:“我想这位毕利苏尼恐怕是想激你先出手,与他大打一场,好一逞威风。你想一想,杨服山之下,只有你我虽不是使节,却是梁帝血亲,若是初至牙帐,你便被他狠揍一顿,岂不是直接伤了大梁的脸面。”
“凭什么!”赵抚不忿。
“突厥向大梁俯首称臣,但野心不小。毕利飞扬跋扈,却也未尝不透露出一个信息,牙帐之中如他一般对大梁怀有敌意的人只怕不是少数,而布利可汗对这些人也是放任自由。启明、布利两代可汗如今已基本掌控了北地,草原之上再无敌手……真是养虎为患啊。”
但文帝又有什么办法,彼时天下初定,南北的统一大业、西域诸国、崛起的高句丽哪个不需要花费大量精力,可不得在北方的草原部落里选一个扶持起来代守北门。至于结果——起码启明可汗的时候,大梁北线确实一直都安稳。
“阿姐!”赵抚委屈地说道:“我是问凭什么他觉得他会打赢我!”
我一时语塞。
“……雉奴,阿姐不是觉得你会输。”
我打好腹稿,哄他:“那毕利算是什么东西,好勇斗狠,能驰骋草原不过拼一身蛮力而已,怎能比得上你勤练武艺、手下有章。我只是怕,他既定下诡计,谁知道还会不会准备什么阴招后续。”
“你和他打起来,光明正大的较量,自是你赢的;但若不妨伤在他的阴谋诡计之下……你是为我来的白道川,若真有了什么损伤,我,我难辞其咎。”
赵抚见我双眉颦蹙,连忙道:“阿姐切勿烦忧,我什么本领你还不知道吗?七岁就开始习武,十二跟着阿爹剿匪,这么多年下来不说天下无敌,也是——”他小声接了下半句:“勇冠团云军。”
“咳咳,总之——”赵抚厚着脸把话说完:“阿姐你就放心吧。若这毕利还敢来挑衅,甭管他是明着来、还是暗着来,我都接的下招。”
我扑哧一声笑:“知道你厉害。”
扶苗依旧背对着我们在前面引路,不管我们在后面谈论些什么,她都安安静静的。
又走几步,赵抚忽然反应过来:“阿姐。”
“啊?”
赵抚犹豫又犹豫,终忍不住问道:“那个毕利小子,是不是听得懂汉话。”
说是问,语气明明是肯定,我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来接。
适时,扶苗停下示意:“到了。”
她回头看向我们:“大梁使团的住所都安排在这里,杨服山大人、云平县主、赵抚世子的住所是单独的帐篷。”她一一指出位置,又道:“周围都安排了人照应,若有什么需要,尽可吩咐。”
赵抚便问:“小娘子。”
扶苗忙道:“世子唤我扶苗就是。”
“好,扶苗娘子,我有一事相询。”赵抚问道:“那位毕利苏尼,他是不是会说汉话的?”
“白道川的人大多都会讲几句汉话。至于牙帐王庭之中,可汗和公主设学校,在突厥贵族之中推广五经、医药等,不过这其中也有学不学,以及学的好坏之分。”
扶苗掬笑,似乎方才的冲突,她完全没有看见,此刻也只是在回答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毕利苏尼是启明可汗的最小的孩子,也是布利可汗同胞的幼弟,生怀巨力,得两代可汗看重,全力栽培。公主与苏尼是异姓陌路,交情浅淡,我等也只知苏尼武功不凡、骁勇善战,有突厥第一勇士之称。至于苏尼汉话说得如何,却是不知道了。”
说完,扶苗垂首,“云平县主和世子休息,扶苗先走了。”
我微微颔首,随即便目送她离开。
——这位义城公主的婢女背脊肩膀都覆着肌肉,行走活动之间也矫健敏捷,大小鱼际红白相间,右手拇指、食指、中指有茧和旧伤,应是习武之人,或许善射。
赵抚留在原地,锁着眉头将扶苗说的话品味一番,脸渐渐就沉了下来。
我推了推他的肩膀,告诉他答案:“傻雉奴,还听不明白。扶苗不好直说那毕利故意戏耍我们,不过也很明白了,他就算不是精通,也起码会说会听。”
赵抚:“那他!”
“不过是出生得晚,正赶上草原上他一家独大,又不忿父亲和哥哥两代称臣,才闹着一出罢了。”我冷淡地说道。
而突厥牙帐中,毕利这一派人,只怕不在少数。至于布利可汗,不过是两头不沾,四处采言纳谏罢了。
我和弟弟找到自己的帐篷,不知是不是特意安排的,我们姐弟的连在一处,杨服山的倒是离老远。
正准备进去洗漱休息,黑暗里却忽然钻出一个人。
赵抚一惊:“杨道……杨诚?”
杨诚露出一个笑,他脸上沾了灰黑,易了线条容貌,但若仔细看过去,仍能窥见几分俊朗。离开五源后,精简了队伍,荒山野岭,与杨服山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便易容改貌,平时也从不凑到我和赵抚面前,以免被注意到——毕竟是洛阳成名的道士。
不过此刻到了突厥牙帐,活动地方大了,自然少了很多顾虑。
“世子、县主。”
他是独自一人前来的,还在这种时候。
我正疑惑着,对方却已经开口:“县主可还记得我先前所说北上之行前途未卜,需夕惕若厉。”
我还没有反应,赵抚已经联系到毕利和突厥的复杂局势,恍然大悟:“确实是前途未卜,高句丽之征事关重大,若突厥心怀鬼胎,腹背受敌之下,恐生大乱。”
我一时竟又不知道怎么接话。
杨诚神态略显憔悴,他毕竟不是神仙,饱受长途奔波之苦。
“我方才得了些许预示,突厥虽为远王之土、多为化外之民。但行至此,不防可寻亲友相助,虽险而顺,或可解困厄。”
“道长难道是指义城公主?”赵抚立马反应过来,“她是我们的姨母,大梁的公主,也是突厥的可敦。突厥的情况,当然只有她最了解了。毕利虽然可恶,但是战是和,最终还是要看布利可汗的意思。”
杨诚微微点头,正是这个意思,但转身发现我神情莫名,不由奇怪道:“县主你怎么了?”
我想说我很惊讶,这两个人真的不是在打配合吗?一唱一和地宣传封建迷信,若不是我知道底细,都要以为你们是商量好的了。
不过经此一遭,我终于明白杨诚过来的作用,或者说是他的正确使用方式了。
竟是耳报神。
今天终于没有不更新打卡了。
PS:新的一年祝大家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牛年冲冲冲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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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牙门建狼纛(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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