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牙门建狼纛(九)

半月后,我与义城公主漫步在白道川的野外。

黄土上冒出浅浅、稀疏的几茬草,贪吃的马低下头咀嚼几口,泡沫浮在嘴边。

我从空气里嗅到特别的青草香气,回眼正见这一幕,于是随手拨了拨马脖子,得它吁吁两声的回应。

——这是吃饱了?

我在心里琢磨着这马的不言之言,未语之语。

“在突厥这么多年,若不是云平你来,又陪我说了这么多,都不知道大梁变化这么大。”背对悠悠长天,义城公主牵着马,边走边和我闲话,“说起来,我还没有去过东都呢。——那时出嫁,先帝是在长安送的我。”

我回过神,“姨母说长安,长安倒是没有什么变化,迁都以后,皇城内外仍留下了不少人。舅舅西巡时候,回去住了一段时间,直叹与昨日无两般。”

“哎——”义城公主感怀,“我真想再见见长安,尤其阳春三月,灞柳风雪。”

我但笑不语。

两个女人,尤其是两个孤单的、沦落在异国他乡的女人,只聚在一起偶尔说些琐事聊聊回忆——心生几窍,如何斗智暂且不问——起码面上看来,已经是形影不离、无话不谈的亲密了。

扶苗与软芳就跟在我们身后不远处,隔开后面的护卫。广袤的草原上,我们的说话声被风轻易吹散,无人可以听见。

义城公主看着我,轻声道:“三天之前,有人传来消息。高句丽那里,梁军围辽东城,十四日不克。”

“三天之前?若再算上路上耽搁的时间,今天应该是第二十天了吧。”

义城微微颔首,“皇帝对高句丽有必取之心,已亲临阵前扎营,又命人在城外磊土直至与城齐平,取道破城。此外原驻于后方的剩余云骁军也受命全部北上,押送粮草与军械,以及支援攻城之事。”

我不语,良久,才说:“高句丽危矣。”

大梁国力毕竟胜于高句丽,若舅舅当真欲倾民力和储备打这一仗,即便辽东有天险相护,拿下高句丽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义城公主叹一口气,真心祝愿:“希望一切都能顺利。”

梁国国力强盛,才是她和亲公主最强大的后盾。

撇开私情好恶不谈,也许我们这一群人中,义城公主才是最希望梁帝能顺利拿下高句丽的人。尤其希望这胜利到的越快越好,代价也越少越好,如此才能震慑周边,和突厥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

牵着马,我们继续向前行。

作为突厥的可敦,义城公主素有巡视牙帐周边镇民的习惯,呆在突厥牙帐的这半个月,我几乎一直和她在一起,也陪着看了许多北地的情况。

而今天出行,则是去白道川南边的武泉县巡视民生,也顺路去昭君的墓。

“武泉那里原有北魏设置的旧榷场,互市交易,现在虽然已经弃用,但相比于白道川附近的其他镇子仍旧要繁华一些,有些集市的模样,也可以使用钱币。”义城公主娓娓道来,甚至饶有兴致地建议我说:“云平到了那里,也可以看看有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

我点点头,又问:“昭君墓也在武泉县里吗?”

“那倒不是,昭君墓在蒙水之南,武泉县还要东边一点。”义城公主一顿,忽然道:“云平你知道吗?在白道川,昭君墓还有一个名字,叫青冢——北地草皆白,唯昭君墓远望为青。”

我勾着马的下巴,笑着说:“哦?那应该是有什么特殊的道理吧,或许是种了什么草?”

义城公主却摇头,她看向远方,说:“白道川的人都说,这是上天对昭君的祝福。”

“呼韩邪归汉后,昭君出塞,为塞外带来了作物,以及耕种和织布的技艺。传说中,她和单于走到哪里,饥荒就会停止,她死之后,匈奴倾国成仪为她送葬。北地的百姓每人捧着一抔土洒在她坟前,由此以后,那山头年年青色。”

我脚步稍慢,“……公主以昭君为范?”

汉宣、元二帝时候,匈奴分裂内乱,战争频发,又逢饥荒,人民苦不堪言。匈奴的呼韩邪单于败于其兄,也是入汉称臣,承诺为北藩,替大汉守北面门墙。于是在汉的帮助下,他平定了匈奴内乱,归于漠北,元帝时候,又求娶宫人王嫱为阏氏。

“我和王嫱?呵,那还是不一样的,毕竟我是公主啊。”似嘲实以慰,义城公主说,“不过其实我很高兴,出塞以后,我第一个是看见了昭君墓,也先听到了这样传说。”

否则永远怀着一腔被和亲的怨愤,她又该如何度过在突厥的余生。

手指微微一蜷,我忽然动容,正想说些什么。义城公主已扬起下巴,指道:

“到了。”

——算是结束了这个话题。

我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牵着马默默与义城公主转角走入武泉县。

正如义城公主所说,武泉县确实是白道川周边最为繁华的镇子。不远道来的农民和牧民聚集在这里,或是将带来的粮食、种子与皮毛放置地上,或是牵着自己的牛羊马,等待可能的交易。颇有几分“百货俱陈,四远竞凑”的集市感。

当然,这里离江南和洛阳的商业繁华,仍旧差的有些多。

但武泉县的特别之处在于,这里有着白道川几乎所有的铁匠。除专门为突厥锻造兵器以外,工匠亦会用些余料、废材打农作和日常用的工具,在当地交易,周边人因此才蜂拥而至,也互易些吃穿用品。

义城公主到了武泉县后,便去寻县中的主理之人问事。因有些机要,我并不方便去听,于是趁机在外面闲逛一圈。

说是“集市”,但其实卖得最多的还是粮食、种子以及皮毛、活畜。

我逛完一圈,心里也大致有了个底:白道川近几年的农牧尚可……

摩挲一下手指,我转身准备回去找义城公主,却一脚踩进一堆柔软。轻若无物,如踏云中雾里。

我撤开脚,低头,才发现是一团被剪下来的羊毛。再抬眼,一下正对上街边靠着墙的小女孩,约十岁许,圆脸见方、两颊微红,却特有一双典型的细长丹凤眼,看人时有种似睨非睨的凛然。

她撩起眼皮偷看我一眼,又立刻低下头,剪子运得飞快。但环视周围,只有她在系着羔羊正在剪羊毛,脚边一圈一圈堆叠如白山,偶又被风吹走脚上几片雪。

我心生好奇,走过去,蹲下身问:“你们剪下来的羊毛要做什么?”

小女孩并不搭理我,她母亲倒是开口道:“做毛毡,毛毡可以做帽子、垫子还有帐篷。”是汉话,口音有些变扭,但还听得懂。

“为什么不做衣服?”我奇怪问道。

妇人摇摇头:“毛毡太硬了,做不了衣服的。”

那小女孩却忽然开口:“可以做衣服,我也觉得羊毛可以做成衣服。羊穿着毛就不冷,人也可以穿羊毛抵御寒冷的冬天!”

那妇人小声训斥道:“别胡说!如果羊毛能做衣服,大家早就做了。”

女孩显然已经被说过几次,抿了抿唇不再说话,但内里却显然是不服气的,低头薅了一大把羊毛,狠狠绞着剪子。

我沉吟,“何不以羊毛纺线?”只是如何来,我却早已不记得了。

那小女孩蓦地看过来:“你会用羊毛制衣?”

食指一颤,我整个人如梦惊醒。

“不,当然不会。”不动声色。

我稳住心神,故作平静地继续说道:“我从没有纺过一根线,也没有织过一块布,一直以来,都是别人给我制衣的。”

那小女孩并不放弃:“纺线是你们大梁的技艺吗?”

我:“中原以丝织、麻织为主。”

“丝、麻?”那小女孩渴望地看向母亲:“母亲,我们去大梁看看吧!也许到了那里我就能找到用羊毛制衣的办法了,羊毛又多又暖和,如果可以做成衣服,白道川再也不会有人被冻死了。”

“不要再浪费羊毛去做你那异想天开的大梦了,羊毛制不了衣服的。”妇人压着嗓子,“她说的丝和麻我都见过,和羊毛完全不一样,大梁没有把羊毛变成线的办法。”

“可我想去看一看,如果我能去更多的地方,学到更多的技艺,总有一天我就能……”

她再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到了。

几乎在那女孩转头的一瞬间,我便悄无声息地带着软芳离开了。这个女孩让我想起曾经的很多事,但那些翻涌的情绪只能被压在心底,我不能露出破绽,因为他们可能就跟在我身边。

我绝对不想——在这种时候,再重头来一次。

赵招宝是半途而废,没有找到棉花,也最终一事无成;

而赵宝稚这一生,不能有任何意外。

——

“她不会制衣了……”

一声低叹。

司命蹲在那对吵架的母女面前,正看得陶醉,想到什么,他乐滋滋地和旁边分享道:“殿下可知,人这一生的命运,多两件大事定:一为立志,二为正位。若意志坚定之人,立天下之正位,那命运便越清晰。这个小姑娘其志弥坚啊,只是不知能不能得到……殿下?”

司命心咯噔一下。

“……她曾经那么熟悉和在意的事,如今却全忘了。”若波琉璃透金的眼眸微微一动,透露出几分难言的怅惘。

司命一口气喘上来。

想了想,他说:“殿下,我早已与您说过了。她是赵娘子,但不是赵招宝娘子了,她已经不记得,也——不一样了。您该知道的,人是没有永恒的。赵宝稚不是您曾经的妻子,或许有影子,但始终是一个新的、不一样的人。”

若波不语,但司命知道他听见了,于是心想,这样总可以放下了吧。

——这一刻他已经等了太久了!

眼看将要功德圆满,司命恍然生出有些智珠在握的隐秘得意。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种事堵不如疏,也无惧若波的掺和。日日相对又如何?情之发生自有其私密处,看得越清楚,才更能察觉到微妙的变化。

无他,唯节同时异,物是人非而已。旧人已不在,旧情何反复。凡人的变化,乃是神也抓不住的奥秘,更何况这是隔世之变呢。

可惜可惜。

但谁叫你们一个是神,一个是人;一个不朽,一个有终,世难成其对呢!

1.节同时异,物是人非句引

2.昭君和呼韩邪的故事参考百度百科资料,部分有变化。

其实还是没有写到原定的断章部分,但这里也可以,所以先发出来了!久等otz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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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牙门建狼纛(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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