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隆冬。
子时，星消月隐，白雾淹没山腰，万籁静如阴司。
篱笆前，野猫蹿过一丛幽芥，撞碎竹间积雪，茅屋内缄默良久的二人才同时抬头，视线在淡淡药烟中骤然交错。
青帐中，少女手握佛卷，半垂凤眸：“我叫颜夭夭，不是妖孽的妖，是夭折的夭。”
寒风穿堂，榻前宝鼎烈火中焚烧的黄纸，纷飞如银蝶，她继续道：“麟趾庙的道士说，取了这不吉利的贱名，就能在阎王爷的生死簿上蒙混过关。”
窗台边，棺椁上落了几瓣霜花，少年不言，背靠黑藤屏风，拿袖子擦去。
“阎王爷若真这般好糊弄，世间便不会有这么多冤死鬼了。”
颜夭夭忍下病咳，盈盈一笑：“你说的没错，可我这贱名，偏就让我从尸山火海里爬出来不少回。”
燕遗川是个剑士，除了杀人，还接一些搬运棺椁与尸身的杂活，来欲盖弥彰身上的血腥气。
在他眼中，所有皇卿侯爵，都骄淫、荒缪、该死，包括身旁的颜夭夭。
“你一个侯府千金，见过什么尸山火海？”
颜夭夭合上佛卷，放在枕畔，食指拨弄起悬在帐角的祈福香囊。
“在御前，一句话，就能决定满门宗亲的生死，你生在民间，自然不能体会侍奉帝王的惶恐。”
譬如她的长兄，因酒后厥词被贬至鳄州，颜夭夭在探望途中身染瘟疫，所以如今被安置在京郊荒山等死。
山里的风雪比京中刺骨，颜夭夭裹紧狐氅，眼底没什么杂乱的情绪：“死亡并不可怕，痛苦的是苟延残喘的自己，看着挚亲或是在乎的人死去。”
燕遗川低下眉，盯着腰间剑鞘。
“这些与我无关，等你死了，我会把你的尸体装进棺材，然后我就可以离开。”
“你觉得我今晚会死吗？”
“我不知道，总之，我一点也不可怜你。”
“可我是人们口中的天煞灾星，曾经，暴雨浇醒了引火**的我，烈火却烧毁了母亲心爱的椒房，就连贴身伺候我十三载的婢女，也误食了我小心翼翼买来的丹药。”
“你想说什么？”
“其实我是担心，我的噩运也会连累你。”
“你这种人，还有心思担心别人？”
燕遗川将剑放在红玉棺材上，准备起身离开。
颜夭夭弯腰铺平榻尾的褶皱，床帐微微晃动，她小声追问：“外面很冷，你守了我这么久，要不要先吃些东西？木橱里还有几块石榴糕，酒也有。”
木橱里其实没有酒，她只是在盲目挽留，如果真的一人孤独赴死，那太可悲了。
颜夭夭撒了谎，燕遗川也一样。
他其实挺可怜她的。
否则，在见颜夭夭那一刻就会杀了她，而不是坐着浪费时间，等她让病耗死。
人们不忍见繁花凋零，烟火易逝。
燕遗川来时途径一片花野，除了生杀，他原是最不爱理会其余闲事的，可到了雪天，竟有花偏偏敢叫拒霜，他倒真想知道，这耐霜而开的木芙蓉，究竟还能明艳多久。
燕遗川背对颜夭夭，在黑藤屏风前坐下。
“我不饿。”
颜夭夭弱弱捧起药碗，仍心怀憧憬：“如果能撑到天亮，我还想去看看山脚那片花野。”
他们心中所想竟是同一件事物。
燕遗川蹙眉：“不过是一堆染了颜色的杂草，有什么好看的？”
颜夭夭温柔反驳：“她叫木芙蓉，一日三色，晨起素白，午时粉嫩，暮时嫣红，不攀高枝，不缀繁茵，虽骨子纤弱，却不媚暖春，也不畏寒冬，她不为谁而开，不为谁而落，只为完成自己的使命，顺应而不将就。”
暴雪忽降，支零的竹编窗棂摇晃不止。
“我的小字就叫芙乔，芙蓉的芙，乔木的乔，你呢？”
燕遗川脱下墨色外袍，没有回头，只僵着身子，随手丢给颜夭夭。
“我叫燕遗川，小字是皇帝，皇恩浩荡的皇，玉皇大帝的帝。”
颜夭夭不信，嗤笑一声，轻抚那件遮风袍，细看，纹路上全是洗不褪的一圈圈血渍，少女轻软的语气透着心疼：“你肯定也受过很多苦。”
燕遗川严肃打断她：“那是别人的血。”
床头的灯蕊不停摇曳着，颜夭夭怔了怔，她换了话题：“在侯府的时候，很少有人陪我讲话，你会觉得我有些烦人吗？”
“不。”
燕遗川摇头。
颜夭夭眉眼弯弯，长舒一口气。
她准备继续说些什么，却被燕遗川截住：“是非常烦人。”
不知是喝药喝的，还是衾褥渐渐暖和的缘故，颜夭夭的脸蛋儿忽然涨得粉绒绒的，她十分羞赧，又无力发威，只拧着眉，暗暗怒视那少年修长的脊背。
燕遗川感受到背后的凉意，漫不经心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兽骨骰来抛玩：“话多耗气，你该静养，早点睡觉吧。”
须臾，屋里重回一片死寂。
颜夭夭眼角滑落一滴泪珠：“可我怕一闭上眼，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燕遗川没说话，往红炉里添了一把柴火，给她熬上明早的汤药。
“燕遗川。”
颜夭夭透过青纱悄悄看他，细声唤道。
“如果我能活过这个冬天，开了春，入了夏，我带你去看西京的芙蕖塘，怎么样？比山脚的木芙蓉好看百倍。”
燕遗川添火的动作一顿，橘红的荧光映在青稚少年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浅浅的阴翳，他没有回头。
“再说吧，况且我们不熟，还有，别指望让我成为你濒死的依靠，我做这一切，只是拿钱办事。”
颜夭夭擦去眼泪，天真一笑，她从荷包中取出两支嵌金蝴蝶钗，抬头虔诚望着燕遗川：“那如果我也可以给你很多钱呢？等我回到侯府，还可以给你更多的钱。”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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