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镇的黄昏晚霞是城市不能比拟的好看,阿槐儿时最爱做的便是搬着小木凳坐在大槐树下吹风。
一张竹篾长桌,一盘槐花糕,几盏瓷杯,就能概括阿槐如痴般的童年。
那时,镇上人人都知道阿槐。
一个上哪儿都得抱着皮球的胖丫头,胖得没边,笑起来有两个恍若盛了蜜的酒窝,可爱到谁都想上手掐一下。
胖丫头抱着皮球虎着小脸,以为这样就能吓退所有作势要掐她脸的大人,可越是这样,那些大人越是起劲围着她,一口一个阿槐,叔摸摸,婶摸摸。
柳迎有什么好的会先紧着女儿,镇上守家的婶子们坐在一起闲聊起别家姑娘,无疑都是出落得苗条水灵,可说到柳家阿槐,半晌才憋出一句……那娃娃长得有福气。
时间一长,连阿槐都快要忘记自己本名是惋夏,而不是柳阿槐。
上小学时的某一阵子里,阿槐一直在姓名那栏填的柳阿槐,老师知道后单独问过是不是改了名字?当初她可看的清清楚楚叫惋夏呢。
阿槐气恼,小孩正是换牙期,换了颗门牙,于是顶着一嘴漏风的牙,瘪嘴问老师:“为什么不能写柳阿槐呀?我是妈妈的小孩呀,妈妈的呀!”
一时间,老师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安慰她说没错没错,阿槐是妈妈的小孩。
那天放学,柳迎来接女儿时被老师叫住。
阿槐被打发到一旁玩滑滑梯,老师看着滑下来的娃娃摔了个大屁墩,拍了拍满屁股灰,又撅着去爬。
“惋夏妈妈,或许你应该纠正一下惋夏,她现在觉得自己叫柳阿槐,不叫惋夏,要是养成了习惯,以后对孩子不好。”
“好,我家孩子太淘气了,麻烦老师了……”
“没有,她很听话,很可爱。”
回去的路上,小姑娘眼睛红红,没有开口。
阿槐不倔强,打小懂得不能让妈妈难过的道理,她不知道提起爸爸会不会让妈妈难过。
但想一想,她会羡慕别家的爸爸放学后带着冰棍来接小孩儿;会难受夏天停电的时候,只有妈妈一个人躺在床外侧保护她,她会难过,所以妈妈肯定也会。
不要问了。
阿槐舍不得妈妈难过。
胖丫头一想通,爽快地一擦眼睛,笑得傻气,转头问妈妈今天吃什么好吃的?有没有她最喜欢的胡萝卜?
小路两旁的绿稻顺风弯了小腰,柳迎眉眼温和,抓着女儿的小手摇了摇,说:“有呀,还有阿槐喜欢的糖年糕。”
若是上小学的惋夏不懂其中道理倒是情有可原,娃太小,读书不多,三言两语就能糊弄过去。可惋夏大了,户口本上的名字还是惋夏,不是柳惋夏,那她会整天整夜地深究,她到底是不是妈妈的女儿?
像电视里演的那种,她可能是妈妈捡到的,可能是别人丢在妈妈家门口的,也可能是妈妈赶了一趟集用废品换来的,总之总之,惋夏想到的可能太多。
多到天天晚上睡不着,抱着枕头对着门口两行泪,都不敢问一句:妈妈,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当身处异地时,惋夏才明白,原来她真的真的不是亲生的。
所以,不冠柳姓。
而如今,在所有人面前的是惋夏,不是柳阿槐。
大槐树下拍着皮球撒欢的胖丫头已经不存在。
惋夏和燕宥津站在餐桌边,燕父正在吃早餐,手边的手机滴滴响个不停。
象牙白瓷筷轻搁筷架,他擦着嘴,和惋夏说话。
“今天秘书会带你去改名,燕知也才是你今后的名字,要习惯这一切。”燕父偏头看着个子不高的女儿,又说:“昨天很晚才睡?”
燕宥津不动声色地斜了一眼站在墙边的陶叔,心生不虞,却面上不显。
惋夏点点头,轻声道:“有些不习惯。”
燕父当她是有些认床,仔细叮嘱几句后,在一双儿女的目送下坐上去公司的车。车窗缓缓摇下,燕父和一向懂事的儿子说:“你妈太累了,这段时间你妹妹的事你要多上心。”
少年点头,拉着惋夏的手紧了紧。
站在一旁的秘书递过户口本,燕宥津翻开,薄薄两页,户主柳迎,女儿惋夏。
他的目光偏移落在身边的小姑娘身上,“走吧,哥哥陪你。”
改名的手续很快就下来。
当热腾腾的户口本放在惋夏手里时,她再次没出息地鼻头一酸,反复抬手摁了几次酸到生硬的鼻翼,惋夏还是没有憋住眼泪。
燕宥津低头看着她默默抹掉眼泪,伸手将她拉到面前,少年无声叹息,眼里浮现几分复杂。
在惋夏抬头前,又变成点点笑意,他看见妹妹脸上满是明晃晃的讨好。
少年的心脏在此刻被一双大手反复揉扁搓捏,难以名状的感觉从某个小口汩汩流出,口子越来越大,几乎要把心脏吞噬消灭掉。
她说:“哥哥,我也姓燕。”
是啊,你也姓燕。
在你十五岁这年,找到你真正的名字了。
她又笑着:“哥哥,我好高兴。”
燕宥津蹲下身,摸摸她的头,“高兴就好,欢迎回家。”
像个絮絮叨叨的小朋友,她开口:“哥哥,我有家人了,好高兴。”
惋夏一直重复,可能这样就能填补心里那块四处漏风、缥缈虚幻的空洞。
耳边汽车声呼啸不断,她攥紧怀里的户口本,仿若只能看到面前蹲着的人,听见他的声音。
听见他叹气道:“既然高兴,为什么要哭呢?”
既然高兴,为什么明明不想却还是装作希望的样子?
亲情这东西来的奇妙,总是将人玩弄股掌,受它牵扯,停在两难的境地抓耳挠腮。
他起身把惋夏抱在怀里,千言万语在此时又汇聚成一声深深叹息,叹之无理,叹其霸道。
“不要憋着。”
须臾,断断续续的呜咽从怀里传出,像在外头迷路很久的小兽终于见到可以依靠的人,将委屈慢慢倾泄,叫人软了心肠。
“傻姑娘,没关系的……就算不喜欢,也没有关系。”
她哽咽:“哥哥,从此以后,我是燕知也。”
可是哥哥,我姓燕,别人眼里的城南燕家小女儿,不是云水镇上的单亲儿童惋夏。
可是哥哥,从此以后,我只是燕知也,不是惋夏,更不是柳阿槐……
我与从前,彻彻底底没有关系。
“惋夏,这辈子有些山只能自己去翻。不要难过,以后有机会带哥哥去看看。”
看看那个,让他妹妹这么这么牵挂的地方;看看那个,怎么养出那么一双干净、一尘不染的眼睛的地方。
呜咽声逐渐平息,兀然,有什么东西被扎破,碎掉了。
而这句话好似成为了兄妹俩心照不宣的约定,每逢哥哥问起云水镇的事,惋夏总能比平时要活跃,话也多起来,像个十几岁孩子该有的烂漫朝气。
哪怕以后惋夏同某人干了什么缺德事,向来温柔淡定的哥哥至多是拿着鸡毛掸子守在家门口,先打量一番自家姑娘,见人没事,便扭头去教训带坏小孩的某人。
一声哥哥,一句多多上心,一次迟到了十五年的拥抱,便让他从十七岁之后,活得比燕父还更像一个父亲,事无巨细,处处操心。
十七岁的少年牵着妹妹,一步又一步,走上两旁种满梧桐的柏油大坡路。
“燕知也,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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