惋夏以前待的地方叫云水镇,镇上有棵大槐树,五月中旬开花,馥郁芬芳,飘香十里。
十三年前的这个时候,两岁半的惋夏被柳迎带来了云水镇,有了个小名,阿槐。
十三年后的这个时候,柳迎确诊肺癌晚期,年三十六,惋夏十三岁。
惋夏设想过很多场景,不外有自己痛哭流涕、头昏脑胀、百感交集,与每晚七点半某频道准时播出的家庭伦理剧一般,令人满腔悔意,抓心挠肝。要是说惋夏反应不大,那说难听点就是狼心狗肺,柳迎这些年疼出了一条白眼狼。
可是,惋夏依旧做不到当着妈妈的面撕心裂肺地痛苦。
人始终需要一个能够依靠希望的借口,好比还没来得及看着长大的稚儿,好比还没有参与稚儿的以后。
门外的陶罐沸腾起来,不断发出咕咕声响,浓厚的药味贯穿木板墙,从四面八方又准确无误地飘进最深那间里屋,接着又是乒呤乓啷一阵响,还是吵醒了卧榻养病的人。
“阿槐……”
又是乒呤乓啷一阵响,惋夏跌跌撞撞从屋外跑进来。
她跪坐在竹榻边,歪着头看柳迎。
这个样子是在问,怎么了?妈妈。
柳迎费力地抬手撩开惋夏厚重的刘海,轻声道:“阿槐该剪头发了,你看,都遮住眼睛了。”
惋夏点点头,从床边的矮柜里摸出妈妈的发夹,顺手将自己的刘海撩到一边夹住,动作老练中透着憨劲,让柳迎忍不住笑出声。
惋夏见妈妈抿嘴笑起来,也跟着笑,露出几颗牙,憨劲更浓。
“阿槐,这次的药吃完了,妈妈就可以好的差不多了。”榻上的人抬手摸了摸女儿的头。
惋夏瞧着,妈妈眼里有细碎的光影,里面揉杂着她看不懂的温柔、肯定和疼惜,满满都是对今后“马上快好了”的期待,那是真的。
以前,柳迎坐在檐下教她,要对你爱的人抱有信任、宽容,对待任何人都保持该有的理智冷静。这样,哪怕再愤怒你也不会至于太难看;这样,你才能在所有人面前保留住体面。
于是,惋夏信了,抛掉了所有的担惊受怕,连同屋外冒烟的药罐,屋内成堆的西药盒子,墙角堆叠起来的几个破洞陶罐。她起身抱着妈妈,模仿她哄自己睡觉的样子,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妈妈单薄的后背,眼里带着些许疑惑。
可以哄睡妈妈吗?
可以让妈妈变得不痛吗?
可以让妈妈睡着吗?
惋夏没能得到答案,好在妈妈这次睡着了,病痛让她在夜里反复翻身,一睁眼就是干瞪着躺到天光泛白。这让惋夏仿若得到了鼓舞,安顿好妈妈后,兴冲冲跑到屋外捣鼓起药罐子,蒲扇在她手里翻飞,小灶很快飘出浓浓白烟,遮住了小小身影,光听见时不时的咳嗽声。
她被迷蒙了双眼,熏出眼泪也不知是激动还是难过的,总之袖子一擦,又是那个扎俩小辫傻乐呵的阿槐。
阿槐还是那个阿槐,扎俩着小辫,一逗就能乐半天,然则,妈妈又是另一个妈妈。
没有一头好看顺滑的长发,不用发绳简单绑起一个马尾,额发全部梳到脑后,只留两鬓细碎两绺。
现在站在惋夏面前的妈妈也是极漂亮的,时髦的棕色长卷发,额前刘海斜到一边,大气简洁。
惋夏的视线移回到燕母脸上,压抑住因忐忑而狂跳的心脏骤然停顿,熟悉的感觉密密麻麻爬上心头。
倏尔,她鼻头矫情地一酸。
而令自己都唾弃的情绪没来得及好好自主发挥时,西装革履的燕父走上前拍了拍她肩膀,公事公办的语气让惋夏清醒不少。
“抱歉,我和你妈妈这两天有点事耽误了,家里的环境都熟悉得差不多了?”
惋夏点点头,垂在两侧的双手攥紧衣角。
“听说……你以前的名字叫惋夏?”
惋夏抬头,张开口想回答却被燕父后面的话止住。
男人脱下西装外套递给保姆,松了松领带:“既然回来了,那该改的要尽快。”
改什么?
没有要改的。
惋夏下意识这么想。
燕宥津挡在妹妹面前,开口道:“您和妈妈忙了这么久,应该先休息休息的,惋夏的事情不着急。”
燕父扭头看快要和自己一般高的儿子,眉间仿若嵌了个抠也抠不掉的开关,啪嗒一下,皱起眉,严肃的样子立马跃于面色上。
他说:“宥津,有些事还轮不到你做决定。”
然而,少年听见这一句,眼里闪过明晃晃的落寞,很快他低头看一眼惋夏,见她面色无虞就没开口。
燕母站在门口,眼里有惋夏看不懂的情绪,但很快,她收拾出一个让自己,也让小姑娘好受的表情,走上前,“我想,你应该和你哥哥一样,喊我一声……母亲。”
母亲,母亲。
大概是这句母亲远比一声妈妈来的遥远,让惋夏呆愣在原地许久。
遥远的记忆冲破种种羁绊防线挤入惋夏脑海里,鲜艳的红色外套由远及近,短手短脚的惋夏抱着小皮球看着来人站在离自己几步远的开外。
大槐树被风吹得簌簌响,她在说着小娃娃听不懂的话,而后,伸出手试探性地勾了勾小娃娃胖乎的手指,却不敢大张旗鼓地走近。
她又在哭着什么,混着风声,含糊不清。悲戚的情绪影响到一心只想玩皮球的小娃娃,终于,像是受到鼓舞般,她想走上前,却被一道声音打断。
“阿槐!回来吃饭啦!”
胖娃娃抱着小皮球转身,看都不看她一眼,哒哒哒跑走,愈来愈远。
跑过大槐树时,胖娃娃停下,扭过身,歪着头看着蹲在地上的大人,慢吞吞吐出一个字:“回!”
她在催她回家。
再转身,这次真的跑走了。
燕母没有等惋夏喊出母亲,她情绪低迷地叮嘱了燕宥津几句后离去。
惋夏看着女人慢吞走上楼梯的身影,张了张嘴,一瞬间无措起来,迷茫看着哥哥,手指不停地绞在一起。
“没关系,惋夏,没关系,慢慢习惯。”燕宥津摸摸妹妹的头,语气怜惜。
直到燕母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惋夏依旧固执地保持扭头的姿势。
她想,这是妈妈。
也许是血缘关系作祟,惋夏想亲近这个女人。
惋夏沉默地看着地板,心想下一次好了,下一次她可以喊出这句妈妈。
第二天,燕宥津带着惋夏去了商场。他带着惋夏进了女装店,让她慢慢挑。
初来乍到的惋夏此刻最害怕独处,她看着正在打电话的燕宥津,于是胆战心惊的开始选衣服。
这件很好,那件也很好,再看价格,惋夏眉头一跳,抓标签的手变成轻拍安抚,拍了拍能够买得起很多个她的衣服,心说打扰了打扰了,在下唐突了。
燕宥津接完电话回来看到这一幕,倒生出这小丫头有几分憨态的苦恼情绪,这要是以后长大了那还得了,不是怕别人欺负了去就是怕被哪家小子拐了去。
燕家哥哥从这一年开始操心,逢熟人就说,我们惋夏啊,性子刚烈……
以至于后来,有人打趣惋夏道:“阿槐阿槐,你可知道自从你升了高二,你就出名了么?”
惋夏纳闷摇头。
那人又说:“谁不知燕家大哥有个刚烈妹妹,但凡看你和谁亲密点,都得掘出对方祖孙三代是何等牛鬼蛇神,整个学校都知道你有一个妹控哥哥啦……”
对此,惋夏呵呵一笑。
兄妹俩没逛多久,回燕家的路只有几分钟。
可在惋夏看来,这比来燕家的路还要远,远到她快要忘了云水镇长什么样子。
下了车,燕宥津想接过惋夏手里的衣服袋子,“哥哥拿着,好不好?”
惋夏浅笑摇摇头,坚持自己拿着,不远不近地跟在燕宥津后面。
燕宥津无奈摸摸她的头,以为小姑娘是害羞,便说:“可以不用这么乖。”
惋夏沉默,却压根不敢抬头看一眼面前的哥哥。
来时,注意力全在接她的人身上,走到哪儿停在哪儿都不知道,可这次,惋夏默默记住穿过别墅区走到燕家的路。
记住快到燕家时有个路标,兰溪山路。
燕家就在这条路后面,兰溪山路E区9号。
大理石板路算不上宽,弯弯曲曲一路蜿蜒,惋夏低着头,没注意到前面的燕宥津已经停下来,她撞上少年的背脊,抬头时撞进一道不可忽视的视线里。
这道视线像烙印般深刻嵌在心底,在以后,但凡想起和视线主人有关的点滴都会让惋夏疼如剜心,又消磨不掉分毫有关于他的记忆,会让她无时无刻地想,这些年她在这厮的心里到底算什么?
在那此前,这厮还只是惋夏匆匆一眼的陌生人。唢呐哭号回荡耳畔,惋夏终于想起——妈妈葬礼上,那个一手扶着个老奶奶,一手拿着白毛巾回礼的人。
“瞅瞅,撞疼了没?”燕宥津弯腰扒拉惋夏的额发,食指撩起一片刘海,另一只手搓了搓,没几下,惋夏的额头红了。
“再搓下去,她脑门要被你搓下一层皮。”
惋夏心说自己哪有这么娇弱。
燕宥津回头,显露出后面人的真面目。而惋夏深知自己可以看清他的所有,柔软的黑发温顺垂落,额前刘海微微遮住眉眼,高耸秀挺的鼻梁和鼻头一颗小痣,白色内搭蓝色外套在这个夏天显得尤其清爽。
总之,惋夏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濯安。”燕宥津笑起来露出虎牙,是惋夏没见过的孩子气。
陈濯安。
好乖的名字。
和本人好像有点不太搭。
燕宥津又道:“我妹妹,知也。”
濯安小幅度地歪头,开口道:“知也?是燕爷爷取得那个知也?”
燕宥津笑,骄傲点头:“对!”
濯安:“陈濯安,三点水翟,平安的安。知也,欢迎回家。”
惋夏彻底呆住,她没有想到濯安会和她说欢迎回家,她承认自己先入为主,借着濯安的长相擅自以为这人不好相处,可实际与当初设想出入很多。
惋夏窘,羞赧低下头,“谢谢……”。
她安静站在哥哥旁边,抱着衣服袋子偷偷瞧面前的人,看他懒散地挠挠头后转身走在最前面。
燕宥津牵起她跟上,像是打开了某种开关,喋喋不休。
“怎么突然回来了?”
“老太太听说你妹找回来了,要回来看看。”
突然被点到惋夏怔然,看向濯安时,这人的目光也落在自己身上。
“日子定下来了?”濯安道。
“嗯。”
什么日子?
惋夏一双眼睛好奇绕着身边两个大孩子转来转去。
燕宥津:“那天你和陈奶奶在这边,还是回了塘山?”
濯安抱胸思考:“那天啊,老太太估计自己转着轮椅也会来的。”
惋夏从哥哥那里得知,濯安的家在他们家前面,兰溪山D区8号,整个别墅区唯一的蓝色房顶。
这一年夏天,八月二十四,晴,上午十一点二十七分,惋夏确切的知道了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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