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晓心情愉悦地唱着一首当下最流行的歌谣，一手撑伞、一手拖着行李箱，背着包走在周母身旁。小雨无声地浸润土地，她们在回家的路上并肩同行。
走在周晓晓身侧的周母双手提着装被褥的袋子，脸上显露出疲惫又亲和的神态，母女的心情是一致的。
这条回家的路母女俩走了很多年，像今天这样一同回家的次数其实并不多。周晓晓很珍惜这样的时刻。距离家还有一小段路，周晓晓想和母亲分享自己在学校的生活事迹，于是她停止哼唱，说道：“妈，我在班上认识了很多朋友，你不想知道吗？”
周晓晓期待着母亲的回应，周母却只淡然一笑：“好，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吧。”
“多么熟悉的答案。”周晓晓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在家里也好，在外面也罢，周母极少主动过问周晓晓的事。每次母女俩得闲了待在一块，先说话的总是周晓晓。这次也不例外。周晓晓完全可以回到家中再和母亲聊天，但是这次周晓晓偏偏要在路上说，她带着惯常的笑脸，故意冲着母亲大声说道：“妈，我现在说也行啊。”她盯着母亲的反应，期待的目光中暗藏着忧虑。
“行，你要说就说吧。” 周母根本不会注意女儿掩藏在笑容下的失落，她说话的语气很随意。
“刚才那个同学不仅是我的同桌，还是我的室友呢！”
“哦，那不挺好的吗？”
“我们班上还有个男生，叫裴永飞，我不喜欢他……”
“你为什么不喜欢人家啊？”周母看似在听，实则心思已经不在周晓晓说的内容上了，她的目光和思绪飘向了远方，她的精神不在这儿。
周晓晓一会儿看看母亲的侧脸，一会儿又看看前路，她还在说着，即使清楚地知道母亲没有认真地听，她也要继续说。这是引起母亲注意的最好的方式，周晓晓别无他法。周晓晓后面说的内容有很多是重复的，在学校生活时她打电话给母亲，说过很多这样的事。但是母亲只是随便应付她一下，母亲不会放在心上，无论她说多少次，母亲也不会强行制止或打断她。母亲并不是真心想了解她所说的事，她倾听的神情带着冷淡的微笑，回复她的话语像一支漂浮的羽毛，很轻很轻，轻到可以忽略不计。
周晓晓眼中有点冒泪花，然而很快就消失了。她深深地明白，母亲心中仍暗藏忧伤，她为女儿的归来感到高兴，也为已逝之人而悲伤。父亲病故之后，母亲就鲜少流露真情地主动关心她了。
多少年来，母女俩的相处方式是那么的平稳，连置气和争吵都是无声的，极少有脸红脖子粗的时候。她们竭力保持平静，都是为了维持这个不完整家庭的稳定。她们表面上很亲近，实际上距离很遥远。
话题结束时，周母什么也没说。
周晓晓和周母和睦地回到了家中。她们的家就在这条街上的某栋楼二层。楼下是一家牌馆。牌馆每天都很热闹，周晓晓的家很冷清，母女俩相依为命地住在半塘镇十几年，日子几乎没翻过什么水花。
周晓晓在家里把行李带回卧室整顿好后，来到客厅休息时，周母已经不在家了。周母在镇上的一家小超市上班，应周晓晓的要求，周母特意请同事代班一小会儿，以便假接她回家，现在人到家了，她就回去继续工作了。
屋子占地不大，人少，此刻尤为安静。周晓晓坐在简陋的客厅中，无聊地看起了电视。她看得哈欠连天，快要睡着了。她在二手的绿皮沙发上坐了很久，之后太困了，便侧躺在沙发垫上。神奇的是，她躺下来后又来了精气神，眼皮不打架了。她的目光不再停留于电视屏幕上，而是不知不觉中慢慢游向了别处。她以侧躺的视角去重温这个家的面貌。这个家几乎没变过，她再熟悉不过了。但离家近半年，重回家庭，她竟有些恍惚和迷离。她看到挂在墙上的父亲的遗照，已经想不起拥有父亲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也回忆不了父亲在世时他们一家人的时光究竟是如何了。
这个家的时间是从父亲离世的那天停滞的。
九岁那年的暑假，周晓晓的父亲因病逝世。从周父逝世直到葬礼结束，周母整日以泪洗面。过度的悲伤和流泪让她的眼睛变得红肿，面容变得消瘦，最可怕的，是变得消沉的心境。就算是在葬礼结束后，周母也没能及时改变这种状况。长期悲伤压抑的情绪使周母性情大变，她浑噩度日，脾气变得暴厉易怒。日夜陪伴在周母身边的周晓晓见识到了母亲可怖的一面。
一个平凡的正午，几乎不会有人在意和铭记，也无需如此。只有在平凡的日常中发生了极不寻常的事，这天就会像烙印一般刻在心中。周晓晓的记忆深处，就存在这样一天。
她记得天空是明亮的，夏日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她听见家门前的街道上传来走街串巷的游贩大喇喇的吆喝声。她在家门口附近溜达了一圈，正午的街上没什么人。她孤单地走进家门，别家传来的饭菜香味扑鼻，馋得她直流口水。她想，母亲在干什么呢？
她小跑到客厅，看见母亲在哭泣，像昨天一样，对着存挂在墙壁上的父亲的遗像哭。一张暗红的供桌贴墙而立，桌上摆了些饭食和燃烧的蜡烛、熏香。淡蓝的香雾缭绕在前，父亲的遗照就位于供桌的正上方。墙根下放置着一个铁盆。铁盆已失去光泽，留下来的只有被火烧得熏黑的内壁和附着其上的余烬。
她肚子饿了，想吃饭，但不敢上前叫母亲。她想，如果这个时候去打扰母亲，母亲大概会生气。父亲去世后的这段时间里，母亲常常发怒，她有点儿害怕母亲了。
她就远远站在一旁等候母亲一起用餐。她以为等个十分钟就够了，可这次母亲比往常哭得更久，她实在太饿了，便走到母亲跟前，小声道：“妈妈……我想吃饭。”
母亲杵在原地不动，像是没听见她的话。
她只好轻轻拉扯了一下母亲的手指。
“别吵！别来烦我！一边去！”母亲冷眼看着她，甩开她的小手，大声呵斥道。
她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呜呜的哭泣声环绕在整个房间内，吵得人头痛欲裂。
“不许哭！”母亲歇斯底里地尖叫道。
她使劲地用小手抹眼泪，想赶紧止住哭泣，可是她控制不住内心的难过，哭得更厉害了。
“哭什么哭，你爸死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哭得这么厉害？不许哭！”母亲勃然大怒道。
她抬头盯着母亲的脸，想看见母亲以前那和善的笑脸，所面对的却是母亲盛怒的容颜。她后悔去叫母亲了，她在心里说了一万次“我再也不敢了”。
孩子的哭声响彻良久，就好像母亲的责备依然回荡在这房间里。也许是看见女儿湿濡的眼睛和委屈的表情，失智的母亲似乎终于被唤回了一丝温情。
“你自己去吃吧，妈妈不饿。”母亲疲倦地说道，默默流下了眼泪。
她抱住母亲，哭着说：“妈妈，我以后不敢哭了，你看，我笑了，所以你也别哭了。”
她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脸，她的笑脸沾满了泪水。
母亲闻言，看见女儿的笑容，蹲下身失声痛哭起来。
她伸出手，擦干了母亲的眼泪。
母亲失去了曾经的光明和仰仗，此刻终于记起了被遗忘的希望。
从这天以后，周母的精神一天天振作起来。但是周母身上好像丢失了什么。那是无法言喻的珍贵之物。
周晓晓再也没在母亲面前哭过，也不敢轻易地哭泣。她要笑着面对一切，她要比母亲走在前面，她不哭，母亲就不哭。
儿时的回忆促使周晓晓在自身未察觉的情况下，严肃地走到父亲的遗照前，仰望着已故的父亲。她脑海中闪现的不是和父亲共度的欢乐情景，是父亲逝世后母亲悲痛的神情，以及那天正午。她强烈地感觉到，在这个家中，父亲一直在注视着她，她对此深信不疑。她已失去父亲，不能再失去母亲，她要竭尽所能地守护这个家，这是对父亲的承诺。父亲临终前曾对她说过：“听你妈妈的话，照顾好她。”
晚上，外面的街道上铺了一层亮晶晶的薄雪。周母和周晓晓共同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聚集在一起，度过了一个平和的夜晚。隔天上午，周晓晓在镇上找了一份活干，虽然挣得不多，但多少能补贴家用。这个寒假她不会闲着，她有很多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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