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第八区的调香实验室里,温西普第十三次修改“暗巷”的配方。
龙涎香太过雍容,广藿香太过肃穆,总差一缕活的烟火气。
助理送来航空信封,祖母用秀气的簪花小楷写到:“要找市井味,就去虹城老南街。”
三天后,经过了一阵漫无目的游荡,他站在歪斜的“韩氏刺青”招牌下,透过糊满水汽的玻璃,看见正在给花臂补色的男人。
黑色工字背心勒出肩胛骨嶙峋的弧度,沾着靛蓝颜料的棉签擦过客人皮肤时,喉结随着动作上下滚动。
温西普嗅到混杂着碘伏、色料与汗水的咸腥气,像被海潮冲上礁石的牡蛎。
“要纹身?”韩烬掀帘出来抽烟,目光掠过他腕间的百达翡丽,吊儿郎当的嗤了一声,“我们这儿不接迷你图腾。”
温西普将错就错指着他颈侧:“想要这个。”
早已结痂的烫伤疤蜿蜒在锁骨尽头,像半枚熔化的指纹。
“劝你还是纹个招财貔貅。”韩烬吐出的烟圈撞碎在雨棚滴落的水珠里,“带着你身上那种……嗯,高级商场味儿,在这儿晃悠容易亏钱。”
后来温西普在香调笔记里写:“初遇韩烬是柏油路晒化的盛夏,他眼里有隔夜茶渍沉淀的警惕,但扯胶带时小指总会多留一厘米缓冲。经过思考后决定这种粗粝的温柔,该用岩蔷薇浸泡液来模拟。”
第二次推门时风铃惊惶作响。
韩烬正在给学徒示范穿刺,针尖没入耳骨的瞬间,抬头看见温西普抱着沾泥点的黄麻西装站在逆光里。
“还是想纹那个疤。”他递上印着族徽的烟盒,韩烬抽出一支嗅了嗅,别在染成紫红的耳后。
“躺上去。”他踢开工作台边的折叠床,调针时忽然俯身逼近,“香水味太冲了,正好遮掉我消毒水的气味。”
温西普仰头承受审视,发现他右眼睑有颗很小的痣,像不小心溅上的墨点。
转印纸贴上肩胛时,韩烬的拇指压住他绷紧的肌肉:“你这种客人我见多了,找刺激的,猎奇的……”
温西普抽风般忽然抓住他腕骨:“你闻起来像生锈的消防栓。”
空气凝滞三秒。
韩烬突然大笑着手腕一翻反扣住他:“行啊,给你纹个消防栓。”
纹身机启动的嗡鸣声里,韩烬说起十六岁在废弃消防站学艺的往事。
“师父用烧红的钢管烫我这儿,”他指了指颈疤,“说疼过才记得住颜色配比。”
温西普凝视那道狰狞的隆起,想起自己在格拉斯训练嗅觉时被岩玫瑰枝条抽打的手背。
他想,似乎世家子弟的试炼总是裹着丝绸的残酷。
“后来那栋楼拆了改奢侈品店。”韩烬蘸取红色颜料,“你大概常去。”
“我在那里弄丢过第一瓶自制香水。”温西普看着针尖刺入皮肤,“苦橙花混着海藻,叫‘溺水者的黎明’。”
韩烬的动作有片刻停滞。
消毒棉擦过渗血点时,他忽然说:“你身上现在这味儿,像雪松林里埋着发霉的钢琴。”
“正确来说是浸泡过琴弦的雨水。”温西普微微侧头,鼻尖几乎碰到他小臂的蛇形纹身,“而你这里有……薄荷与铁锈的余韵。”
针尖悬停在半空。
学徒隔着帘子喊:“烬哥!王阿姨来补眉!”
“让她等。”韩烬的声音突然沙哑,“你这种人不该来这种地方。”
“哪种人?”温西普看见他后颈的汗珠正顺着脊椎线滑落。
“带着笔记本和狩猎眼神的人。”韩烬换针时金属盘发出脆响,“上个月有个作家来找‘底层素材’,给我两百块买故事。”
温西普从西装内袋抽出香谱纸,按在他沾着凡士林的手背上:“我很穷,付不起你的故事。”
纸页上除了化学分子式,还画着韩烬倚门抽烟的侧影,右下角标注:“前调:硝石与妥协。”
暮色渐浓时下起暴雨。
韩烬关店后带他穿过七拐八扭的窄巷,落脚处是藏在麻将馆阁楼的工作室。满墙手稿在漏雨处罩着塑料布,完成稿与废稿激烈交叠。
咆哮的东北虎与枯萎的玫瑰丛共享画框,某张素描边缘写着“温西普”三个字,墨迹被水滴晕染成叹息的形状。
“客户资料。”韩烬踢开脚边的颜料罐,耳根在昏暗灯光下泛红。
温西普蹲身拾起一幅未完成的曼陀罗,花瓣间隙藏着细小的法文字母“Pourquoi*”。
“为什么学调香?”韩烬突然问,递来的搪瓷缸里漂浮着茉莉花。
“七岁偷用祖母的檀木香匣,把整个庄园的猫引到阁楼发情。”温西普吹开花瓣,“她说我鼻子太毒,该去当警犬。”
韩烬的笑声震得头顶灯泡摇晃。
他打开老式收音机,滋啦作响的粤语歌里混着雨打石棉瓦的鼓点。
当温西普指出某张草图上重复出现的锚形符号时,韩烬忽然扯开衣领,心脏位置纹着相同的锚,末端系着断链。
“我弟弟。”他摩挲着褪色的蓝黑色线条,“十五岁跟着货轮出海,应该在南美某个港口卖义乌打火机。”
温西普从皮夹取出照片:穿校服的少年在调香台前皱眉。“我哥哥。”他指尖轻点少年胸前的校徽,“现在躺在瑞士疗养院闻不到任何气味。”
雨声中,两只搪瓷缸轻轻相撞。
结痂期里,他们的聊天记录堆砌成诡异的情诗。韩烬发来染血的纱布:“你的细胞在我垃圾桶里发酵。”
温西普回赠实验室视频:离心机里旋转的蓝色液体命名为“韩氏刺青消毒水萃取液”。
某天深夜,温西普在解析韩烬遗留的烟草成分时,收到对方发来的破损纹身机照片。
“修不好了,”附加消息写着,“就像你永远调不出老南街真正的味道。”
他拨通视频,将手机对准沸腾的提纯装置:“这里有你巷口的青苔、三轮车机油、隔夜馄饨汤……还缺什么?”
镜头那端的韩烬沉默良久,突然将纹身机残骸扔进铁桶焚烧。“缺这个。”
跳动的火光里,他解开皮带扣,“来看我现在的图案。”
温西普在晨曦微露时闯入刺青店。
韩烬裸着后背趴在工作台上,新纹的图案从肩胛骨蔓延至腰际。无数香水瓶倾泻出霓虹色的潮汐,潮水中漂浮着百达翡丽的齿轮与黄麻西装的纤维。
“现在你在我皮肤上了。”韩烬转身抓住他的手腕按在未愈合的图案上,“闻清楚,这就是你要的市井味:廉价色料、退烧药和……”
温西普俯身舔掉他锁骨的血珠:“和谎言。我根本不想纹身。”
“我知道。”韩烬咬住他递来的香谱纸,“从你盯着我喉结看的时候就知道了。”
雨重新落下时,他们挤在存放色料的储藏间。
韩烬用沾着松节油的手指解开温西普的衬衫纽扣,在曾经打算纹消防栓的位置咬出泛红的齿痕。
温西普的鼻尖抵着他颈动脉记录:“暴雨中的铁皮屋顶、受潮火柴、还有……”
“还有你。”韩烬把他按在满墙设计稿上,素描纸簌簌飘落。某张画着消防栓的草图背面,渐渐晕开的是来自温西普西装口袋,那昂贵的晚香玉精油的痕迹。
当温西普终于从韩烬皮肤上采集到第42种气味样本时,收音机里传来走调的《暗香》。
他在这荒腔走板的旋律里咬开对方工字背心的肩带,如同拆开等待多年的礼物。
“你会忘记这些味道的。”韩烬在喘息中断言,指甲陷进他后背。
温西普举起手机拍摄天花板上晃动的光影:“相信我的记忆是恒温酒窖。”
次日清晨,学徒在收拾残局时捡到温西普的香谱本。最新页贴着从韩烬素描本偷来的涂鸦,批注写道:“后调定稿:灼伤的理智与未兑现的承诺。”
而此时航班正在爬升,温西普望着舷窗外渐远的城市轮廓,忽然收到韩烬发来的照片。
那只印着族徽的烟盒静静躺在刺青店门口,盒内装满晒干的茉莉与一根用过的针。
(———我是分割线~———)
Pourquoi:法语词,意味“为什么”。在本文内,它出现在花瓣间隙的细小法文字母里,用来点缀曼陀罗图案或香谱本,带有疑问、好奇或哲思的意境,暗示温西普在探索香气和记忆的过程中,对韩烬的某些事情心存疑问。
小短篇,各位尽管看![狗头][狗头][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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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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