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晚棠没有提前递帖子就要来见裴寂,裴府下人只敢将她迎至偏厅,让她坐在梨花木椅上等。
前院里下人三三两两,偌大的府邸清冷得紧,也不同朝中诸位大臣一样喜爱在厅中摆些花草书画,偏厅空荡荡的,只有几把檀木桌椅,风雪直直吹进来,在毫无遮拦的堂间横冲直撞,扑面的冷风吹得主仆两人都皱起了眉。
连暖手的炉子也不递一个,翠鹂跟在姜晚棠身边忿忿出声:“这裴寂往日不过是个一穷二白的布衣,一朝得势,竟连府中下人都如此怠慢姑娘!”
她家姑娘素来是各府巴结逢迎的贵女,哪里会有沦落到坐偏厅的时候?
裴府的人真是不懂规矩!
她没有压低声音,不满的声音隐隐夹杂鄙夷,话音落在空荡的堂间,张牙舞爪的,引得守在厅外的下人抬头觑了一眼。
已是冒犯了。
“有何怠慢?本就是我们没有提前递帖子。”姜晚棠拧眉,偏头冷声告诫她:“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我们姜氏再没有从前风光,裴大人却是陛下身边的红人,绝不可再轻视他。”
说到最后,她语气变重,不容置喙地警告着身边婢子。
“是……”翠鹂低头,不甘不愿地应下,语气勉强。
姜晚棠叹了一口气,心知她依旧不改对裴寂的轻蔑,仍觉他是从前那个出身低微人人可欺的白身。
大魏对出身看得极重,千金难入清贵堂。
没落的钟鼎世家也好过高位的布衣书生,世家大族再是落魄,在外也自觉高人一等。
但那都是往日了,皇帝派裴寂接连抄了几个大族后,世家方知清贵之名难以保命。
无权无势的高门大户,除了自欺欺人的自傲外便再无可傍身。
再是绵延百年的世家也不会如太阳一般永远鼎盛辉煌,往日落入尘泥也不会有人可惜之辈反倒成了一言定死生的权臣。
她们姜家仰仗的皇后和太子一个入了冷宫,一个被废,玉飨华食的姜氏一族往后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姜晚棠此次来是要求裴寂救她的长姐。
姜家长女姜玉华温婉自持,蕙质兰心,几年前嫁给了太子为侧妃。
永康十五年,太子奉旨治理康城水患,却被上奏贪污赈灾白银二十万两,致使康城百姓无可接济,死于水患、饿死于路旁的不计其数,往日繁华的康城与临近的越城几成空城,伏尸遍野,堪作死城。
装着百姓血书的木匣被呈至皇帝的案上,之后便是龙颜震怒,太子被急召回京,却无从解释丢了的白银去了何处。
皇后被禁足冷宫,废太子被逐出玉牒,后日便要被押至西南苦寒之地服役以息民愤,府中女眷受此牵连,也要一同远赴西南。
从贪银一事揭发至太子下狱,不过半月而已。
这次太子之事牵连不少官员被株连九族,姜侍郎身为国舅,早就心惊胆战,不必托病也面色虚白,若非怕圣上不见他而疑心,恨不能连朝会也避了去。
幸好姜家在朝中权势低微,又一向自傲于清高门楣,虽有仗着皇后和太子风光桀骜过,却不曾触犯律法,朝中纷争向来不参与,即使有心人要以国戚之名上奏皇帝株连姜家,一时也无其他佐证。
皇帝念及姜父从前伴读之情,没有让姜府见血,但落在这人人几百个心眼子的京畿里头,谁人都知姜家再无翻身之地。
为了保全府里,姜侍郎是半句话也不敢为长女求情,别的大臣也是如此,为了家族搏一份皇恩而送进东宫的女儿,皆成了家族弃子。
姜玉华与姜晚棠一母同胞,都是姜侍郎嫡妻顾氏所出。顾氏体弱,姜晚棠四岁失母,姜侍郎不过一年便新迎娇妻荀氏,荀氏年轻气盛,并无做母亲的慈爱,反倒对顾氏留下的两个女儿颇为厌烦。
本就不亲近她们姐妹二人的姜侍郎自此更是再不过问,情谊淡薄。
姜晚棠冒着风雪在书房前跪了一夜也没有换得他念及半点父女之情。
姜晚棠的外祖家官阶更低,也不在京中,更是无从搭救。
姜玉华前两年小产,此后便一直缠绵病榻,若是流放到西南,怕是在路上便要香消玉殒。
姜晚棠等了好几日,往日里那些谄媚之辈皆对姜家的人避之不及,何况此时求情更是掉脑袋的事,姜府门前空空落落,冷清竟似空宅。
她跪在院子里,风雪拂肩,既冷又痛,但长姐在狱中不会比她眼下更好过,姜晚棠眨了眨眼,两滴清泪沿着脸颊滚落,掉进积雪中,一瞬就被吞没。
她几乎是无路可走。
翠鹂抹着泪求她起身,姜晚棠眼前发黑,腹中一阵绞痛,腰腹以下早已失了知觉,脑中却无比清晰地想到了裴寂。
五年,裴寂从一介无名的学子变成手握重权的尚书仆射,虽只有三品,却是天子最信任的近臣,如今尚书令一位空虚,裴寂便代尚书令总领纲纪,无所不统。他是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刀,皇帝只听他的谏言,也乐得放权给他。
他若想救,并非无计可施。
只要裴寂帮她。
可裴寂会帮她吗?
在她那样刻薄地将他踩在泥里之后,裴寂不在此时落井下石已是网开一面了,怎能盼他不计前嫌地帮她?
姜晚棠让翠鹂扶自己起来,眼前的积雪洁白无瑕,茫茫然一片看不见尽头,她刚来时,院中尚可见青石铺就的石板地,风雪吹了一夜,到此时只有堆砌过脚踝的雪色了。
跪僵了的腿走不了路,她只能叫翠鹂半背着自己,小步朝着府外挪,在姜侍郎门前跪了一夜,就是铁人也失了精神,何况是娇弱的贵女。
可姜晚棠疲惫的眸中却缓慢而清晰地映出孤注一掷的决然。
她会救阿姐的,就像阿姐当年为她入宫求皇后那样,无论用什么法子,无论裴寂会怎么报复她,羞辱她,她都要试试。
姜府门前,她早已命另一个丫鬟翠珠备下了马车,翠珠捧上姜晚棠特意叮嘱的斗篷,和翠鹂一道将她扶上了马车。
姜晚棠让翠鹂替自己披上斗篷,她的膝盖伸不直,只能曲腿侧坐着,她深吸一口气,下了万分的决心,微微抬高声音,轻灵的嗓音略带沙哑,语气却镇定自若,比昨夜去求姜侍郎之时更果决。
她对着马车外等候的车夫吩咐道:“去裴寂裴大人府上。”
“不行!”
沉睡了三年的系统被吓出颤抖的电子音,它就是收到了剧情偏移的警告才从睡眠中强制开机,此刻恨不得有个实体能冲出来将这已经嘶鸣着冲出去的两匹马往回赶。
系统惊叫道:“你不能去找他!”
它真的要疯啦!!怎么消停了五年又开始了,男女主都还没重逢呢怎么轮得到反派!
姜晚棠娇美的脸上因一夜跪求而苍白一片,两只冻得发红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此时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面色更见凝重,细眉微蹙。
她未被这鬼魅般的声音吓到,马车内除了她也无人能听到这声音。
这个自称系统的声音是五年前出现的,之后就一直深居于她的脑海,监管她朝着既定的路走。
五年前裴寂将她抛在江边之后便再也没听到它的声音,不想今日又出现了。
“我要救阿姐。”她定了定神,在心中对系统道:“能救阿姐的只有他。”
或者说,满朝上下,与她有旧,她所能求的,只有裴寂一人。
系统说裴寂阻扰她与男主在一起会令这世间崩塌,但她今日若不去,她明日便要失去阿姐了。
这世间她在意的只有阿姐一人。
去了,日后还可回旋,只要她再推开裴寂一次就好。
她从前便是这么做的,再做一次又何妨?
如此想来,她今日一定要去。
系统:“他不会帮你的!你都那样伤过他了,你去只是自取其辱罢了!”
姜晚棠又何尝不知道自己去是自取其辱,她将裴寂最疼爱的妹妹推下河畔,冷眼看着女孩在深秋的河水里挣扎沉没,裴寂怎会不恨她?连她自己都恨透了自己。
可是她还能求谁呢?就算是一命换一命,她也是愿的,只要阿姐能活下来。
任系统费尽口舌,姜晚棠都不再理会,那固执又冰冷的声音一心要她改变主意,卯足了力在她脑中发出振聋发聩的警告和威胁,像一把利斧,不断地、毫不停歇地将她的头凿得绞痛难挨。
姜晚棠咬紧牙关,那疼痛好似将她身上所有的经脉一寸寸一根根拔了出去,她顾及婢女,不能痛呼出声,只得将指尖深深戳进掌心,忍着痛阖目和系统僵持,左右系统不会让她死的。
最后还是系统先败下阵来。
和女主接触这么久,它自然知道她是什么脾性,若它劝的动,五年前裴寂就不会爱上女主。
都是人类的孽缘啊!
机械的电子音气得沉默了许久才不甘心地补了一句:“就算要去,日后也必定要再想办法和裴寂断绝往来才行。”
脑中的声响退潮似的消失,疼痛却如水中余波般留下涟漪。姜晚棠松了口气,手掌间已被自己的指甲戳出淋漓血色。
因方才的剧痛,她面色疲倦,唇色更加病态苍白,她垂下眸,和系统共处了这么久,她已经知道其实它并不能探悉她心中所想,只能依靠她的言行察析她的目的。
指尖摸到了斗篷上略有粗糙的绣纹,她带着微不可察的叹息道:“我明白。”
她和裴寂就像八卦阵法中的阴阳,一旦交融,必定陷入混沌。
故此,她才对他犯下大错,虽心中有愧,却不能以歉意相告,不得不面露厌恶,口出恶言,将他推得远远的。
如今,却还是要来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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