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头向上看去,房顶突兀的形成一个大洞,看着周围参差的折断形状,木板确实是塌了下来。
“勤勤已经没有呼吸了,没有外伤,只有后脑勺被重物击砸的痕迹。”
我点了点头。
“江警官,所以你能不能…”王兜富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知道了,放心吧。”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一名人民警察。
我环顾着大家,“各位,麻烦大家接下来配合一下我的工作了,我们一起找出真相。”
李爱村空洞的眼睛有了些光亮,他有些颤抖地说,“实在是拜托你了…”
让大家先离开后,我自己一个人检查了一下整个屋子。
是农村很标准的自建房,李爱村和我说,这房子是从他爸妈那辈留下来的,后来进行了加盖,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房顶落木的危险。
这种上个年代的矮平房的房顶没有那么多承重木,是很简单的直梁型房顶。所以如果真的发生意外而导致坠木,也在情理之中。
这样想着,我慢慢踱步到了屋外。
一把直铁梯架在水泥地面和房顶上,通过铁梯可以直接走到房顶。看着这个直通房顶的铁梯,我就已经做好了李勤勤非自然死亡的准备。
可来到房顶,我看到了那个洞口,洞口周围潮乎乎的,我用手摸了摸,又闻了闻,没有什么特征,应该是水。
这几天都是夏日的大晴天,没有下过雨,更不可能是潮湿的朝露。
哪来的水?
看来,李勤勤的事,绝对没有这么简单了。
李勤勤今年高考,我听村里人说,是第三年高考。她勤奋好学,又聪明。连着两年高考失利,可李爱村却一直坚持让她读书。
我知道李叔家的情况并不是很好。恐怕一直让女儿读书,也不是长久之计。
确实,我在她的房间里,看到了无数的卷子和整理的笔记,她看起来很用功。
我看到她挂在墙上的目标,是要考上黄岩区希望大学。
我慢慢翻看着她的模拟卷子,686,673,702,689……这么高的分数,看来是没少下功夫。
可就我所知,黄岩区那所希望大学好像并不是特别难考,她这个分数,完全可以去更好的大学啊。
我忽而想起来最近高考放榜。
“你的意思是……她又落榜了。”
“是。”魏婷叹了口气,她是李勤勤的老师,对她学业上的事情,知道的自然是要比我们多得多。
“往年这个时候都会发录取通知书,到了今天还没来,估计又是落榜了。”
“我看她挺努力的。”我忍不住说。
她抬头看着我,她的眼睛里杂糅着怪异的神情。“村里的每个孩子都挺努力的。”她抽了抽鼻子,“四年了。”她最后低下头来。
“四年了,村里没有一个孩子考出去。”
我一时间有些语塞。
“勤勤是所有的孩子中,最有天资,最能吃苦,最有恒心的孩子,可连她都连着三年考不上大学……更不用说别的孩子了。”
“村里别的孩子,若是男孩,考不上就赶紧的去帮着家里干活,若是女孩,便也是早早的嫁了个好人家。”她顿了顿,“只有勤勤,她似乎从来不会沮丧,她一直努力一直奋斗。”她皱了皱眉头,“可命运好像就是要这样开玩笑。”
我从心里也生出些同情来,村里的孩子们要考出去真是太难了。
“那以你对她的了解,如果李勤勤知道自己这次又落榜了的话,她会有想自杀的可能吗?”
“自杀?”魏婷瞪大了眼睛。
愣了半天,她最后神情躲闪,小声地说了一句,“我不好说。”
我点了点头,情况似乎比我想的要麻烦。
离开希望高中,我去了镇上一趟。
我看到红色的电话亭,便走了进去,想起办公室里那台可以随时收接电话的座机,内心又感叹了一下农村的落后。
我简单地向队里说明了情况,队里让我留下来协助处理案子,如果有需要就随时叫人来协助。
我又按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得很快,“喂,哪位?”
还是熟悉的声音。
“江阳。”
“你还记着你有个弟弟啊。”话筒里传来江简的声音。“你干脆给我忘了得了。”
“最近发生了点棘手的事,我没倒出时间和家里联系。”
我没说缉毒的事,怕他们担心。
“哦,你别死了就行。”
“对了,我才想起来高考放榜了,你发挥的还行吗?报考哪了?”
江简今年也是高三。
“托你的福,报的临海区政法大学,通知书都发来了。”
我笑了笑,临海区政法大学可是大海市最好的政法院校,“你小子行啊。”
“什么时候回来啊?爸妈都想你了。”
“晚一阵儿吧,最近还有些事。对了,我有事和你打听。”
“什么?”
“你知道黄岩区的希望大学吗?”
“听说过。”江简愣了愣,“怎么问起这个学校了。”
听他的语气,好像并不是很欣赏这个学校。
“办案的事。你知道什么吗?”
“听说过……一些不好的消息,我也只是听说,做不得数。”
“说来听听。”
放下话筒,我有些心情沉重地向村里走回去。听着江简的那些话,都说了只是传言,可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包裹了我。
6.
“我不瞒你,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和你说。”袁乐抬眼看我,她有些紧张地搓着手,咬了咬牙,还是开口。
“前几天勤勤来找过我。”
“她说什么了?”
“她问我,如果被高处落下的重物砸到,会不会危及生命。”
我一惊,她怎么……
“我说要看物体的重量和撞击受伤者的位置,如果砸到头部,基本上必死无疑的。”
她皱紧了眉头,看着我。
“她这是什么意思?”袁乐焦虑地在诊所里来回徘徊着,“我当时真的是都没多想,谁能想到……”
我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这算……自杀吗?”她最后憋出这样一句话。
“不确定,但没那么简单。”我也只好这么答复她。“你别太自责了,如果一个人真的想自杀,谁又能拦得住呢?”
袁乐点了点头,小声地嘀咕着什么。
但我听到了,她说,“我真是个很失败的医生。”
“她跟你借钱?”我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任慈,“借多少?”
“两千。”
“两千?一个农村的女孩要两千块钱干什么?”我难以置信。
“她跟我说,她高考考砸了,心情实在是太低落了,想出去走走,让我瞒着李爱村。”
他有些犹豫地抿了抿嘴,“我答应了。”
这几天,我一直在四处奔走,找着李勤勤死亡的证据和证词,可从村民们那得到的消息,却指向着李勤勤是自杀。
因为高考考砸而自杀。
可是,一个想要自杀的孩子,一个好孩子,怎么可能瞒着父亲借两千块钱去散心?
不然是另有隐情,不然就是有人行凶。
任慈慢慢开口问我,“村里人都知道勤勤是个好孩子,所以我们知道她死了都很难过。可是,她真的是自杀吗?”
我摇了摇头,“暂时不像。”
“她有得罪过什么人,或者有什么人和她有利益关系吗?”
“没有。”他斩钉截铁地说,“勤勤人太好了,上至村里的男女老少,下至学校里的老师同学,大家都很喜欢她。”
“我知道了。”
“你是说,你见过她去镇上的银行?”
“是,我记得很清楚。”陈弃掰着手指,想了一会儿,“大约就是三四天前,我去镇上取我妻子给我寄来的信,见到过勤勤。”
“你们认识?”
“是,不瞒你说,当年,我也是高考落榜的一个高中生之一。”他苦笑了笑,“当时大家都说我是全村最聪明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孩子,可我就是落榜了。”
他的眼里忽然流露出一丝憧憬,“于是勤勤第一次落榜的那年,我把我当年的笔记都翻了出来送给了她,还鼓励她继续坚持下去。”
“唉。”他突然叹了口气,应该是想到了勤勤的死,“这世界还真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我明白他的意思。
“你能来和我说这些,我替李叔和勤勤谢谢你。”我告别了陈弃。
看着他远去,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了,感觉他一直捂着肚子,很不安的走远。
7.
我又到了镇上。
我跟银行的经理出示了我的警察证,看到了那笔钱。
确切来说,应该是十万块钱。
借来的是两千,存款存的是十万。是本人亲自来存的,存的是她爸爸李爱村的存折。
只是可笑李爱村连自己的存折是什么时候被李勤勤拿走的都不知道。
我不禁思索着这笔钱的来路,走在路边,忽然遇到了发传单的一个男孩。
“看看吗先生,商业保险,买份平安呗。”
好木木建材厂。
“我看村里用的都是这种木头,给我讲讲这种木头吧。”
厂长林大木点了点头,“俺们这个木头,都是先种完了长大了,再从后面山上和林子里砍下来的,都是好东西。”
“这木头一根大概十来斤吧,挺结实的,不过密度好,轻快的,村里建房子这事我跟村长讲过好多次了啊,这木头做不了房顶啊,他没和你们说啊?”
“为什么不能做房顶?”我反问。
“这木头唯一的缺点就是不防水啊,遇上下雨坏天,那个水就会进到木头里,时间久了这内部材质就会松动,这要是一个掉下来。”他眼珠转了转,“诶呀,警察同志,要是砸死了人,那可不管俺们事啊。俺都和村长说了好几次了。”
原来如此。
我知道了。
“她哪来的这么多钱?”
任慈和李爱村异口同声地说。
魏婷和袁乐面面相觑,只是略显彷徨地看着我。
陈弃和王兜富坐在那不说话。
村里几个和李勤勤有过主要交集的人都在这了,我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颤抖。
“我调查清楚了。”
李爱村眼睛瞪得很大,可是陈弃抢先一句问出了口,“她是怎么死的?”
“是自杀。”
李爱村一下子又瘫在了地上,“为啥,就因为高考没考好吗?”他眼泪哗的一下子滚了下来,“我就不应该逼她。”
魏婷有些不可置信,“她不是这种性格……”
“先听我说吧。”
我冷静下来,也示意大家冷静下来听我说。
李勤勤想要考黄岩区希望大学,无比想,她想做那个几年来唯一一个考出去的女孩,无比想,当然,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可一次又一次的打击让她再也没有了坚持下去的动力和决心。
她想到了自杀。可这不够。
她是个好女孩,她看见了李爱村为她付出的心酸和汗水,可她没有办法来回报父亲。
但就在前两天,她发现了一个很好的方法。可以放下折磨,离开这个世界,又可以给她爱的人,留下回报。
骗保。
直到看到那张保险单我才明白了她的动机,我早该想起来的。
大海市最高保障额度的那份商业保险,是两千元的保额。可重大事故的赔偿金却高达三万,若是意外死亡,赔偿金是十万。
好一个两千,好一个十万。
从任慈那里借来的两千块,转身在她死后就可以膨胀成十万,她果然够聪明。
向袁乐问出怎么才能用坠物自杀,伪造成重大意外身亡骗取保费,解脱了自己,照顾了亲人。
用水浸泡房顶木板,故意站在最容易脱落的位置,甚至让木板刚刚好落下来打在头上。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夸这个女孩聪明,还是责备她义无反顾的死。
自杀的动机很简单,可自杀背后谋划的一切却完美到天衣无缝。
可是,作为一个孩子,自然希望自己的父亲能获得些许的安慰,自己的死如果能榨干出更多的价值,也许父亲以后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不用再早早起来赶集,每天在田里挥汗如雨,吃着硬馒头。
我话还没说完,李爱村哭的已经快要昏了过去,他向下倒去。
“我不要钱,我不怕累,泼天的富贵我都不要,我只要你平安快乐。”他抽咽着,好在众人用力扶起了他。
“也许她在另一个世界能真正的自由快乐吧。”魏婷湿了眼睛,她闭上眼,一颗豆大的泪水也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勤勤是个好女孩。
高考才不是定义她的全部。
我抬头看向屋顶的那个大洞,设想着李勤勤站在自己现在的位置上,曾无数次的期待着头上的这块木板脱落,看看头顶的一方自在的天空。
如今,这片天空随时抬头可见。
可她,已经自在的不拘于这一方天空里了。
我们一起埋葬了她。
村里到处是低沉的气息,王兜富请了几个法师几番做法,希望她能往生极乐。
我向来是对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不屑一顾的。于是只是转过身去,在一旁淡淡地看着他们。
李爱村跪在墓前,磕了三个头,他眼睛都哭肿了,可还是在不停地流着泪。
我以前总听说,父爱是沉默的。今时今日,我才算真正见识到。
勤勤自杀的太轻率,又太认真。
李爱村赚的太多,又失去太多。
他们沉默着,沉默着,沉默地划分了一条生死相隔的路,黑发人上路,白发人在哭。
丧事办了大半天,村民们也都慢慢散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越是在这种时候,我越是觉得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
远远的,我看见了王兜富。他没有看见我,身边也没有人。
他自己站在李勤勤的墓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半晌,也跪了下去,悄悄地磕了三个响头。
过了一阵儿,他向这边走来,我叫住了他。
我开口,“最近村里正是多事之秋,我想着这个时候走有些不人道,不知道再在这住些日子麻不麻烦。”
“不麻烦。”他毫不犹豫,“这次多亏你了,我们才能知道勤勤的苦衷。”
“应该的。”我摇了摇头。“村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村长也没少操心。辛苦了。”
他忽然有些错愕。
“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什么。”他笑了笑,布满愁容的脸上,却笑得很真诚,“谢谢。”
二牛还是照常打着呼噜,热乎乎的火炕还是照常传来暖意。可我却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高考,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对于像弟弟江简那样的学霸,高考不过是唾手可得的机遇。
可对于这些落后的村里的孩子而言,却是一生的转折,他们可以不用再过这样生来低人一等的人生。
可,嫁作情人家,躬耕一亩田,也是一种活法,去更好的地方,也是一种活法。
每个人都有向善向好的权利,可为什么一定要向往如此飘渺的东西,而舍弃了生活中最珍贵的东西呢?
我不明白。
年轻时,我匆匆的上学,匆匆的考试,匆匆的结束高考,匆匆的在家人的建议下考了警校,当上警察。
连我自己说不清是不是真心喜欢这份工作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是适合我,我到底想要做什么的时候,我都已经二十五岁了。
想来和勤勤相比,到底谁才是真自在了呢?
思绪随着夜晚的天河浮想联翩,我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很熟悉的梦。我梦到老虎,梦到村民,梦到兔子,梦到偷猎者。
不过这一次,多了一个魔术师。我看见他穿着神秘的斗篷,把一只兔子变成了老虎,接下来还是之前的那些梦境,梦境快要结束之时,忽然是一张巨大的网铺天盖地地向偷猎者们笼罩而来。我不知怎的竟也在偷猎者的队伍里,被牢牢困住,挣脱不开。
然后我惊醒了,好像一觉睡了几个月似的,睁开眼睛,天已经快黑尽了。看着面前一刀两断的稻草人和死去的王兜富,再一次开始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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