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霜降日,陈府薮春别院落成。这座坐拥山水的院落偏居在碧霄府西南郊外,平日里并无多少人烟。可今日酉时刚过,此地便已人声嚣嚣。

原来是别院主人、碧霄府知府陈相如,在此大设宴席,以作庆贺。

周老爷沉着一张老脸,蹬着仆从的脊背,从车上下来。天色向黄昏,别院大门上悬挂着的灯笼彤光微转,斜映在他衰老的眼眉上,更增一份晦色。

周家这两年逐渐败落了,可往前几年,也是在碧南道数得上号的富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家自然也在陈相如的宾客名单上。

车如流水马如龙。周家的马车停顿得久了些,后头便有别家的车夫长吁:“借个光!”声声催促之下,周老爷的独子周烈方才骂骂咧咧地从轿厢里挪出,由两个婢女合力搀下车来。

周老爷看着自己不成器的儿子,心中暗恨。

周烈这两年行事愈发荒唐,每日沉迷酒色,正经事情一件也不做了。周老爷对他早没了别的指望,只盼薛扫眉能早日过门,扶一扶周家几欲倾倒的门楣。谁知近日来,城内流言风传,都道周公子在菩萨蛮被未婚妻薛大姑娘捉了个正着,二人大闹一场,薛大姑娘就此病倒。尽管薛兼为大姑娘闺誉着想,竭力将“谣言”按下,还是有风声透了出来,碰巧灌进周老爷的耳朵。事关全盘算计,周老爷又急又怒,立时找到周烈,没想到后者却毫不在意——“是真的又怎么样”,“她还没过门,凭什么管我”,“你也管不着”……口口声声,字字句句,直戳周老爷的肺管子,当场将他气了个仰倒。

今日临出门前,周老爷特意拉下脸来嘱咐周烈,若见着了薛扫眉,应该态度好些,主动认错,以免误了这桩姻缘。但周烈油盐不进,竟又梗着脖子与他大吵一架。

马车行了一路,二人还未和好,故而此刻面上都还带着阴霾。

陈府的管家上前拱手行礼。将周家父子迎入府中之后,管家足底生风,又匆匆赶回原位。迎来送往中,又一辆马车徐徐驶来,堪堪停在别院门前。

晚风猎猎,车厢前挂着的琉璃风铃丁零乱响,秋香色的轿厢似一团暗色的雾,动静随风。管家拔腿走近一些才发现,原来是还有一层近乎透明的鲛绡从轿厢上方垂曳下来,这才造就了出如云似雾的效果。

管家不由得咋舌。要知道,鲛绡产自海外,自弘文三年海禁之后,便成了在大燕有价无市的珍贵物件;即使是在天子脚下的未央京中,能以它作衣裳的王妃贵女也是屈指可数。可有人竟用鲛绡来做马车轿厢的外饰——放眼江南六道,除了富可敌国的薛家,还有谁能有如此手笔?

管家赶忙整肃心神,将笑意堆回面上。他正待起步,却被自家老爷抢了先。

“薛管事来啦!”陈相如挂着微笑,搓手上前。

薛兼刚从马上下来,将手中缰绳交予陈府下人,转身端正作了一揖:“恭贺府尊大人新居落成。”

“好说,好说。”陈相如笑容不改。

他表现得这么热络,是有原因的。

“薮”字,本是聚集的意思。薮春别院遍栽珍木奇花,春日里葱郁娇妍,号称“开尽江南十年春”,因此得名。它原属于前朝名儒,几经周转,到了薛扫眉手里。陈相如瞧着眼热,在薛扫眉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过“南郊风光甚好,何时有幸去那里赏花”,果然数日后,薛扫眉便派人送来了薮春别院的地契,还主动提出按照他的心意去做修缮。

若这大礼是旁人给的,陈相如出于谨慎,不一定会收;但薛家给的——他家两代家主,都善于做长远生意,在为人处世上分寸极好,从未向他提出过非分要求——陈知府便拿得痛快,用得安心。果然,她此番所请,不过是认识一下新来的陆御史,这于陈相如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陈相如眼神往马车上瞟去,明知故问:“你家大姑娘,可是亲自来了?”

“劳烦府尊大人记挂,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随行侍女分花拂柳般地挽起轿帘,纤素身影在朦胧纱影中显现。薛扫眉在阿橘的搀扶下,向陈相如款款下拜。

已入深秋,又是日暮,天光寒凉。薛扫眉身弱惧冷,早早换上了冬日装扮,通身包裹在银白狐裘中,头上戴着紫貂昭君套并风领。她虽然自行将孝期延长至五年,但眼下四年已过,早已出了热孝,不必坚守服素罢妆的规矩。今日为了凸显对陈府的尊重,她特意改簪了一整套粉玉镶银缠丝海棠头面,精巧不失庄重;只是面上依旧覆着那张戴惯了的银箔面具,唯露出一双清凌妙目和绛色素唇。

陈相如亲自将薛扫眉主仆三人迎进大门、仪门,一直来到厅堂当中。

时下流行数人一桌、环绕而坐的会餐宴席,但陈相如爱好复古,特意按照古时分餐的形式,在厅堂内陈设了数条长案:与南向厅门相对的最北处横列一条,是为主**席;主桌以下,东西两侧分别竖列数条可容十余人的客席,一直延伸至厅门附近;客席中央留出大片空位,供仆从进出和歌舞表演使用。

陈相如给薛扫眉留出的位置,正是最西侧客席的首座。虽为本席首位,但尊贵程度次于主位和中央客席。原本“士农工商,商为最末”,陈相如今日邀请的宾客不乏缙绅名流,都排在她薛家前头。但财神爷也不可不尊,故而陈知府竭力安排,将她置于距离主座不远的地方,也算是格外照拂了。

薛扫眉安然坐下。厅堂空间有限,加之男女有别,薛兼并不方便在身后服侍。陈府管家邀他去旁厅吃席,留下阿橘陪伴薛扫眉。

本朝民风开放,男女同席不在禁止之列,但她甫一落座,还是引起了嗡嗡杂杂的议论。毕竟薛大姑娘平日里深居简出,不太容易见到。今日她能来赴宴,竟不知是谁给谁面子。

她坐定还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有人从下首席位蹒跚走来,觍着脸来搭讪。

正是薛扫眉那名义上的准公爹,周老爷。

薛扫眉莞尔一笑,耐心与他周旋起来。

周老爷原本是要鼓动周烈前来,奈何周烈铁了心不挪动,他只好拉下老脸和薛扫眉寒暄,亲自探探这位准儿媳的口风。几个回合下来,薛扫眉语气和婉,姿态恭顺,待他如平常一般,有一搭没一搭地话着家常——既挑不出错儿,也让他试不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只不过,他原本的座位距这里有段距离,踱步过来无座可落,站久了倒好像是侍奉薛扫眉的老奴似的,实在有些尴尬。

周老爷暗暗着急,偷眼看向四周,唯恐旁人看他的笑话。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主位上还真有一位容止可观的青年郎君,正袖手看着这边,唇边凝着一抹浅笑,分不出是礼貌还是讥诮。

年轻俊逸,腰挂银鱼,还被陈知府奉为上宾……除了那位新来的陆御史,还能有谁?

周老爷想起陆缥大开杀戒的传闻,迎着他似笑非笑的目光,不禁后背一凉。

好在此时席间宾客几已坐满,主人陈相如迎客而至,连声唤着“开席”,转头与陆缥谈笑。周老爷赶忙趁乱遥遥一作揖,匆匆按下这厢与薛扫眉的官司,悻悻然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陆缥嘴上与陈相如应和,心中却还琢磨着薛周两家的纠葛。

那周老爷对薛大姑娘看着很是讨好的样子,周少爷却如死猪一般瘫在坐席上,只顾着闷头喝酒。眼下还未开席,他却连案头仅供观赏的看菜都差点吃光,看来已经醉了。

周少爷当日大闹菩萨蛮之后,坊间便有流言传出,细细描述了他在秦楼楚馆如何挥金如土、争风吃醋,薛大姑娘如何伤心痛楚,以至于晕厥病笃。

有意思的是,这则流言里,完全没有提及周少爷争风吃醋的对象,也就是陆缥本人。

更有趣的是,根据陆缥派出的探子回报,流言的源头正是周烈本人。他在碧霄府的几大茶肆酒馆中,分批与数十位狐朋狗友把酒言欢,席间反复提及与薛大姑娘在菩萨蛮的龃龉,更是放出自己不惧薛家权势的豪言。谁料那一干酒友之中亦有仗义之辈,看不惯周少爷这副嚣张样子,便以谴责周家的角度将此事宣扬出去,意图给薛家一点警醒;也有纯看热闹的,在旁推波助澜。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自然。要不是周少爷每场宴席里说的话都一模一样,连陆缥也不会起疑。

不过这说到底也只是薛周两家的私事,和陆缥无关。他真正在意的,是由那浑身谜团的薛大姑娘串联起来的薛家旧案和菩萨蛮故事,还有没来由出现在刺杀案物证中的那把旧刀。陆缥虽已对薛扫眉起疑,手中却无她参与任何案件的实际证据,加之对方是江南首富的掌家人,又是个女子,也不好直接锁拿来问话。正巧那日见陈相如和曹永年之前,他收到了陈府发来的请帖,麾下探子一并查明,薮春别院是薛扫眉赠予陈大人的。于是陆缥便打算借陈府家宴这场东风,再探探薛扫眉的底细。

只是他低估了在座其他人的热情。

本朝自高祖以来,对地方压制渐重,于是“代天子巡狩”的各道监察御史权力颇大,上可直达天听,中可弹劾官员,下可执掌刑狱,在危急时甚至可以干涉军权、便宜行事,竟犹如父母官的父母官了。众人听说陆缥今日要来,本就有意奉承,眼观这位陆御史确实风神超逸、一表人才,不由得更加言之有物,一发不可收拾。一时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自不必言。

薛扫眉斯斯文文吃着席面,并不急于上前。

玉霓裳通过香丸传来的消息,她已细细看过了。这位陆御史在菩萨蛮时只点过如儿姑娘一人,如儿姑娘是清**倌,只卖舞艺不卖身,他也不曾强迫过她。虽然此人喜怒无常,话也不多,总归还算温文有礼。可惜那几日如儿姑娘身体不适,日间歌舞后,晚上便格外困乏,有时撑不住就睡着了,没从陆缥口中套出什么有用的话来。

很好。她给陆缥设下的三重考验,到此算是过了一关。

酒过三巡,玉霓裳携菩萨蛮的一众歌舞姬粉墨登场。一曲招牌的霓裳羽衣舞,丽影华光,开阖飞扬,赢得满堂喝彩。

是时候了。趁众人沉迷观舞,薛扫眉举杯起身,走向陆缥和陈相如所坐的主**席。

陆缥已饮过十几杯,微微发汗,自余光里忽然瞥见一道纤影姗姗而来。他转过头,与她四目相接。

她眸中含笑,停在一步开外,屈膝致礼:“小女子薛氏,给府尊大人、察院大人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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