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相如早有意为二人引见,见薛扫眉主动过来,便也起身,为陆缥介绍:“缈之,这就是我与你说起过的、名动江南六道的‘女陶朱’薛大姑娘。薛家富贵无匹,但凡是官府号令,那是无有不从的。喏,圣人去岁最喜欢的两样江南贡品,南珠与荔枝,都是薛大姑娘倾力助本府搜罗来的。我原本有意上个劄子,为薛家请个封赏……”
他言及的“圣人”,便是当今皇后,陆缥母亲嫡亲的阿姊。
陆缥懒散靠在屏风上,嘴角噙笑,权当没听懂。
陈相如眼见他并无接茬的意思,重重咳嗽一声,自己将话圆回:“……薛大姑娘却说她不是沽名钓誉之辈,不必如此。不是我夸口,大姑娘对上仁孝,对下更是乐善好施。单就东坊市里头薛家设的慈幼院,便收留了不少孤儿寡母……”
他讲得唾沫横飞,薛扫眉面上带笑,心中却不领情——可不正是“乐善好施”么,就连这座薮春别院,都是她“施”给陈相如的呢。
陆缥微微颔首,想到探子报来的这座“陈家”别院的渊源,忍不住笑意更浓——陈相如还叫人家“薛大姑娘”做什么,合该直接叫她“薛施主”才对。
二人腹诽完毕,目光相对,均从各自眼神中读出一丝不耐烦来。
“府尊大人谬赞了,这都是奴家该做的。”薛扫眉率先开口,止住陈相如聒噪,将话头递给陆缥,“听说察院大人自未央京中来,不知在碧霄府可还住得惯?”
陆缥往自己杯中添了些酒,立起身,慢悠悠道:“听薛姑娘的意思,陆某要是住不惯,你难道也送我座宅子么?”
他此言既出,陈相如顿时酒醒了一半。
“也”是什么意思?难、难道陆缥知道这座别院是薛扫眉送他的了?
薛扫眉倒是镇定。薛家账面上的钜亿财富,名义上归她所有,实则都会在薛兼的管控下,最后倒入面具人的口袋。反正钱不是给自己挣的,她干脆当个善财童子:不管是给慈幼院购买物资,还是在生意场上上下打点,薛大姑娘无不是挥金如土。薮春别院虽然价贵,不过是她这些年来赠给碧霄府官员的九牛一毛而已。她也没指望他们能上天入地给出回报,不过求个分寸之内的方便,不能算行**贿。
如果陆缥想要什么,她也能给的。只不过他的话倒是提醒了她,如果他够格成为盟友,可考虑将今日收回的东西转送给他,那可也是一份大礼……
薛扫眉定下心神,举杯莞尔道:“既然察院大人开了尊口,那我一定全力以赴,争取让您满意。”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用来敲打陈相如的一句话,教她这么一解,倒像是陆缥开口要东西似的。
陆缥扬眉看她,本打算说些什么,却被一声轰然巨响打断了。
响声发自薛扫眉背后的歌舞场中,她不及转头,已在陆缥眼中看到杀气。
视线微微下移,她见陆缥的右手探入左袖,似乎握住了什么物件。而就在一息之前还握在他右手的青瓷酒杯,此刻正静静立在案上,杯中与边缘齐平的佳酿不仅一滴未洒,甚至连涟漪都无。
好快的身手。薛扫眉虽不会武,却也旁观过道馆的师兄弟练功,因此知晓他这屏息间静水无澜的一拿一放,应当颇具功力。
陆缥松开已拿住铁扇的手,随意坐回座上。他已分辨出那声响既非出自火石,也非出自行家,倒是和眼前过分沉静的薛大姑娘有些关系。
“看来这杯酒是喝不成了,”他已被敬了十数杯酒,此刻面上如被浅霞点染,一双桃花眼笑起来似有烟波流转,泛着几乎不可察觉的恶意,“好像是你的周世兄把桌子掀了呢。”
薛扫眉双睫一颤,深吸口气,转身看向场中。
那边厢周烈已在众目睽睽之下,摇摇晃晃地立了起来。他身形笨重,拖着一身酒气、七分怒意,在被掀翻的桌凳中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站稳。他本也生就一副好皮囊,可惜这几年来沉醉于酒色之中,双目中的舒朗神采已被腐蚀殆尽,只余一片空洞和阴鸷。
一旁的周老爷急得不行,低声呵斥道:“逆子!你这是做甚?”
周烈涨红了脸,冷笑道:“做甚?这领舞跳成这样,也好意思说是菩萨蛮出品?玉妈妈!叫你们从前的领舞如儿姑娘出来!”不待玉霓裳回答,他又自问自答似的说,“哦,对了,她是再出不来的了。她再也不能是我的如儿,而只能是劳什子陆大人的潋滟了!好一个趋炎附势的菩萨蛮,好一个见色起意的陆御……”
可惜他并无机会说完这一篇慷慨陈词,最后一个字未及吐出,便被周老爷惊怒交加的一个耳刮子打没了——这一下可谓是拼尽全力,周烈被打得跌在地上,低头便吐了一口鲜血,借着酒劲昏了过去。
周老爷成功让儿子闭了嘴,转头便跪倒在地,涕泪交加:“御史大人,御史大人,犬子顽劣,绝非有意冒犯……”
陆缥含笑冷眼看着。从他这个角度,不仅能望见周家父子的丑态、众人或尴尬或惊讶的表情,还能清楚地看到薛扫眉后脑发髻上簪的海棠步摇,垂下两穗粉玉流苏,此刻正隐隐颤动。
果然,未及他开口,薛扫眉已上前一步,抢过话柄:“周世伯,你们欺人太甚!周世兄流连风尘,在菩萨蛮里和人争风吃醋,已使我薛家沦为全城人的笑柄。今日是什么场合,他竟还要胡闹!只因我是一介孤女,无人出头,你们就可这样欺负人么?”她暗中掐了自己几把,疼得双目通红,配合上这句躯壳本就有的气短毛病,一番话说得楚楚可怜。
阿橘一直跟在薛扫眉身后数步之外,赶忙上前扶着她。
周老爷没料到薛扫眉会上前来加这把火,看着众人指指点点,不禁恼羞成怒:“要你来添什么乱!陆大人高洁出尘,定是最最心慈,不会与烈儿计较的……”
他话音未落,场上另有一人笑出了声:“哎哟,可笑死奴家了。周老爷子,你可知今日这席上,能与你周家计较的,并不止陆大人呢。”
说话的人虹裳霞帔,光彩照人,正是听到动静从厅外走进来的玉霓裳。
周老爷并不识得她,只看她装扮轻浮,不像庄重客人,因而低声斥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他今日是触了什么霉头,难道人人都要与他来作对不成?
玉霓裳轻掩檀口,巧笑道:“周老爷容秉,奴家是菩萨蛮的掌柜玉霓裳,这厢有礼了。哎呀,只恨周公子现在人事不省,不然的话,由他将我引荐给您,岂不更好呢?要知道呀,他盘桓在我菩萨蛮的时候,口口声声唤我‘玉妈妈’、‘玉姐姐’的,竟好像和我是一家人,难怪我与周老爷您也一见如故呢。”
周老爷哪里听不出她是拐着弯地损自己,直气得头顶冒烟,指着玉霓裳“你你你”了半天,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来。
玉霓裳咯咯一笑,又道:“哎呀,都怪奴家,最近忙着排习歌舞,竟忘了登门和周老爷您请个安,顺便告诉您——令公子素来出手大方,一月之前已将贵府地契赠予了奴家呢。我这菩萨蛮不比您府上家大业大,可也有不少姐妹需要安置,不知您何时能把房子腾出来呢?”
此言一出,周老爷面色顿时灰败了下来:“你,你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您若是不信,我这就让人取来地契,让御史大人、知府大人和诸君,也都作个见证。”玉霓裳美目流转,看向陆、陈二位,“大人们意下如何呀?”
陆缥冷眼看着,闻言道:“陆某只有巡察之职,并无司法之权,你与周府的官司,需交由府衙审理才好。”周老爷听他似在推脱,心下一松,没想到他后头还接着一句,“不过审理的结果如何,还请陈大人届时告诉陆某一声。毕竟周公子与我‘雅兴相投’,之后能于何处立足,我也是很关心的呢。”
陈相如忙不迭赔笑道:“好说,好说。”陆缥身份特殊,他有意讨好,却教自己请来的客人冒犯了这位阎王,真是倒霉透顶——只要陆缥能海涵,他就算当个应声虫,又有什么干系?
但这席话却让周老爷听了个魂飞魄散。陆缥乃一道御史,这官府主审的官司最后谁赢谁输,他能不知道?说是让陈相如转告于他,其实便是铁了心要插手啊。什么“于何处立足”,这不就是暗示周家从此在碧霄府中再无立足之地了么?要真上了公堂,他这宝贝儿子能受得了杀威棍么?说不定一条命就交待在那里了!
周老爷眼前阵阵发黑,咬牙惨笑道:“不不不,没有官司,何来的官司呢?我老周认栽了就算!”
那边厢薛扫眉却不肯让他就此算了。
她靠在阿橘身上,一字一句道:“周烈在我守孝之时,出入烟花之地,是为不孝;对长官出言不逊,陷大人于不义,是为不忠;盗取家中地契,欺瞒父母长辈,是为无信;当着我的面,数次为舞姬争风吃醋,令小女子颜面扫地,是为无情。此等不孝不忠、无信无情之人,我宁可终身孤苦,也断不会嫁!我与周烈,原本也只有口头婚约,并无婚书。请知府大人、察院大人和诸君做个见证,自今日起,我薛、周两家的婚约就此作罢!至于那位如儿姑娘,要是察院大人不反对,我就买下送给周世兄,就当是退婚的赔礼了!”
“你,你……”周老爷羞怒交加,目眦欲裂,却无力辩驳。毕竟今日的篓子是他亲生儿子捅出来的,薛家当众毁婚,也算是占着理儿。只是可惜了这尾就要到手的大鱼!这下房子没了,亦再无薛府扶持,只怕周府从此大势去矣。唉,败家子啊,败家子……
薛扫眉凛然看着周老爷惨然的神情,心知自己与周家退亲的事儿算是成了。
她暗中松了口气,却听见陆缥从身后道:“薛大姑娘爱惜羽毛,陆某佩服。君子成人之美,陆某虽不敢称君子,也不能夺人所好。菩萨蛮的那位姑娘,薛大姑娘任意处置即可。”
薛扫眉转过头,朝他颔首致意。她仍气喘微微,无暇顾及他眼中深意。
那边厢玉霓裳心领神会,当即乘胜追击,一锤定音:“多谢薛大姑娘照拂奴家生意。我明日就办好文书,亲自把人送到周老爷府上,啊呸,没有府上了,那便送到周老爷面前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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