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然不及多想,搀起郜溪跟上去。那身影熟悉山路,七拐八绕,很快将身后的嘈杂甩远。
低矮山坡下,她们发现微弱灯火。
一座茅舍隐在山谷溪边。
那灰衣人带她们到此地后,便坐在前院劈起了柴。
两人对视一眼,前去敲门。
门开了条缝,一个穿着葛布麻衣的美妇人举着油灯,脸隐在阴影里。她扫过两人狼狈模样,尤其在谢灵然脸上停顿一瞬,没说话,侧身让她们进去。
郜溪脸上那个被北狄特殊药料加深过的“逆”字刺青,在偶尔透下的月光里已隐隐显出狼首轮廓,再也无法掩饰。谢灵然脸上的刺花则被泥灰覆盖。
推门进去。药气扑鼻。
“放榻上。”妇人道,转身去柜里取出一只木匣。
谢灵然照做,环顾四周,屋舍简陋,草药味浓郁。
“按住她。”妇人交代道,并示意她替郜溪解开衣衫。
肋下刀口不深,但皮肉外翻。
她取出一套银针,为郜溪止痛。整个过程沉默寡言,神色平静。
郜溪失血过多,痛哼一声昏睡过去。
做完这一切,妇人给她清洗,上药包扎。
“轮到你了。”她示意谢灵然到她面前坐下。
妇人剪开灵然肩头衣物,查看伤口。箭头带倒钩。
她取出一把薄刃小刀,在油灯火苗上烧了烧,又用布蘸了烈酒擦拭。另一只手按紧她。
妇人动作利落,检查完伤口后同样给她上药包扎。
谢灵然靠着土墙喘息,看着妇人捣药。妇人递给她一碗浓黑的药汁。“喝了。止血,安神。”
“谢谢。”谢灵然哑声道。
妇人没应声,递过两碗温水。又从灶上瓦罐里舀出两碗薄粥,放在桌上。她自己端着一碗,坐到门口小凳上,默默吃着,看着外面夜色。
药极苦,谢灵然闭眼灌下。药力很快发作,她眼皮沉重,陷入半昏半醒之间。
蒙眬中,那妇人的侧影在油灯下晃动,递水,擦汗,动作轻柔。一个久远模糊的画面撞进谢灵然混沌的脑海。
父亲书房最深处,一个落锁的抽屉缝隙里,曾露出一角画像。画上女子穿着素净的衣裙,在山涧采药,侧脸温婉,指拈着一株草药。父亲每次看到那抽屉,总会沉默很久。
那画像女子的眉眼……那眉眼……
谢灵然猛地睁开眼,抓住妇人正在为她擦拭额头的手。那只手僵了一下,没抽走。
“秋……衿?”谢灵然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试探喊道。
妇人身体微微一震。油灯的光晕在她脸上晃动,那张岁月流过依旧美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稍有变化。
她沉默抽回手,继续捣药,捣杵声在夜里清清泠泠。
“你父亲……还好吗?”许久,秋矜开口平淡,像问一个不相干的人。
“死了。抄家那天,就死了。”谢灵然答。
捣杵声停了。
很长一段寂静,只有窗外风声。
“哦。”她应了一声,重新开始捣药,力道更沉。
秋矜年轻时便是医女,常年以身试毒,乃至生下谢灵然导致她自小便体弱。
过了一会儿,她起身,从角落旧木箱底层,取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把形状奇特的小刀、银针、和各色药膏。
“你脸上的东西,能去掉。会留疤,但比那个强。”
她指着郜溪脸上的刺青,“她的,不行。药毒入肌理,变了性,硬除会烂脸。只能这样了。”
郜溪颊边那个被北狄药料加深的图腾,泛着青黑,只能遮掩消痕,无法彻底去除。妇人只看了一眼,便下了宣判。
天亮后,妇人进来检查伤口,换药。她递给谢灵然一包草药。“三碗水煮一碗。早晚。”
谢灵然去屋外小泥炉煎药。药煎好,她先喂郜溪。郜溪时而昏睡,时而清醒,喝药很勉强。
第三天,郜溪的高热退了。
妇人开始让谢灵然帮忙。她指着一堆晒干的草药,“分拣。根归根,叶归叶,别弄混。”又指着一旁的石臼,“这些,捣成粉,要细。”
谢灵然分拣,捣药,双手很快被石臼磨得发红。妇人偶尔过来看一眼,不点评,只在她拿错时,伸手拨开,指出正确的。
接下来的日子,妇人开始给谢灵然治脸。
她用一种自配的麻药敷上去,等皮肉麻木,再用小刀一点点刮去那层带着墨痕的皮。血珠渗出来,她就用干净纱布蘸了药水按上去。
过程漫长而枯燥。谢灵然咬牙忍着,一声不吭。
秋衿话很少,只在她实在疼得发抖时,会塞一块软木到她嘴里让她咬住,或者递过一碗更浓的安神汤。偶尔,她会说起某种草药的习性,某处穴位的功效,语气平直,似自言自语。谢灵然默默听着。
几天后,妇人带谢灵然去屋后山坡认药。
她指着一株草,“止血,白茅根。”
又指另一株,“退热,柴胡。”
她拔起一株,掐断根茎,让谢灵然闻气味,看断面。
“记牢。”
谢灵然跟着她,一株一株认。妇人话很少,只说名字和主要功效。谢灵然默默记下。
回来后,妇人让她从分拣好的药材里,找出早上认的那几种。谢灵然准确找出。妇人点点头,开始教她简单的配伍。
“这个,加这个,煮水,治风寒初起。”“这个,捣烂外敷,治痈疮。”
谢灵然学得很快。
她看着眼前妇人平静无波的身影,想起小时候生病,总有好心的大夫“恰好”路过谢府后门,开的药总特别有效。想起在教坊司,重病时总有好心人送来对症的丸药。
夜里,谢灵然值夜,照看炉上给郜溪煎的药。妇人也没睡,在灯下缝补一件旧衣。
“教坊司后墙有块松动的砖,”谢灵然忽然开口,“里面的药很好用。谢谢。”
妇人缝补的动作停了一瞬,针尖在指腹留下痕迹。她抬手,抿去那一点血珠,继续缝补,没有抬头。
“谢家倒后,牢里打点送饭食的,也是您托的人。”谢灵然继续说。
妇人依旧沉默,只是拉线的动作慢了些。
“刚入教坊司时,悉心教导我的嬷嬷……”
“药糊了。”妇人打断她。
谢灵然看向药罐,罐里药液正咕嘟冒泡,并未糊。她不再说话。
院外灰衣男孩是秋矜归隐山林时捡到的孤儿,送去少林寺几年,学成后又下山回来找她,认她做干娘。为人淳厚朴实,为她做事从不多问,现下只是默默砍柴。
郜溪在榻上动了一下,发出轻微吟呻。
秋矜放下针线,走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试了试脉搏,又倒了一碗水,扶起她,慢慢喂下去。
日子一天天过。郜溪伤好些了,能坐起来。
谢灵然认得的草药越来越多,学会了捣制不同粗细的药粉,学会了煎煮火候,记住了几十个简单方子。
秋矜依旧话少,教得直接,不解释缘由。灵然也不多问,只是记下。
郜溪看着妇人为灵然治脸,又摸摸自己颊边无法消除的狼首刺青,眼神黯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
郜溪的伤渐渐收口,能下地走动,帮忙做些力气活。也开始帮着秋衿整理晒干的药材,偶尔洒落一些。秋衿也不阻止,只指点一句:“那个轻点,易碎。”“那份三钱,别多。”
有时深夜,谢灵然会醒来,看见秋衿坐在她们地铺边,就着油灯微弱的光,静静看着她们,目光很深,像要通过她们的脸,看到别的什么。
见谢灵然醒了,她便立刻起身,去检查炉上的药罐。
谢灵然脸上的痂终于掉净,留下几道浅粉色,但那个属于教坊司的刺花和隐藏在刺花之下的耻辱“逆”字,彻底消失了。
一天清晨,秋衿将两个准备好的包袱放在桌上。里面是洗净的衣裳、干粮、一些银钱和伤药。
“好了。走吧。”她说。
谢灵然和郜溪站着没动。
秋衿转身去收拾药碾,背对着她们道:“京城是非地,别回了。往南走,过江气候暖和,好活人。”
“娘。”谢灵然喊了一声。
秋衿定住,五指紧抓着药碾。
“我跟你父亲,缘尽了。你的路,自己走。”秋矜转身拿起扫帚,清扫地上的药渣。。
谢灵然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抱住她。娘的身体很瘦。
谢灵然松开手,拿起包袱。郜溪拿起另一个,两人对着秋衿的背影,深深一拜。
她们推开柴门,走入微亮的晨光里。
眼前晨雾渐渐消散。身后,茅屋的门轻轻合上。再没有声响。
她们沿着山路向下走,一次也没有回头。
山风吹过,带来远处模糊的鸟鸣。
完全恢复的郜溪气定神闲,没有受伤时的狼狈。
“你在笑什么?”谢灵然问。
郜溪含笑看着她,说道:“你看,我们的际遇,如同进入渡河,浮浮沉沉不知道会到哪儿去。尽管受了伤被追捕,却阴差阳错遇见了你娘亲。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
谢灵然点点头,朝后遥遥一望。想到秋矜收养的那个孤儿男孩,看上去也是个孝顺的,能替自己承欢膝下,给她颐养天年,不觉稍稍放下心来。
“我们去找小海吧,沈叔叔肯定也在等我们跟他汇合。”
谢灵然摸了摸怀中揣着的医书,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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