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她们收到沈小海飞鸽传书,称怜舟的事已解决,灵然可回教坊司,继续探听京中权贵秘闻。
郜溪征询灵然意见,得到肯定答复后便将她安全护送回教坊司。
“你且放心在此待一段时日,等我和父兄旧部汇合,再来接你。”
谢灵然应下,回到了那是非之地。
没有证据证明谢灵然杀了人,也找不到凶手,怜舟之事因无人追究,便暂时被压了下去。
沈渺渺被沈小海救走之后暂时失去了消息。
京内风平浪静了一段时间。
某日穿过嘈杂的庭院时,一阵哭泣声从乐工们居住的东厢房传来。
谢灵然脚步微顿,听出是弹月琴的乐工凝霜。
凝霜性子弱,常被管事嬷嬷刁难。
谢灵然推门进去,只见她蜷缩在通铺角落,捂着左臂,脸色煞白,额头渗汗。旁边几个乐工围着她,手足无措。
“怎么了?”谢灵然低声问。
“阿云姐!”一个年纪小的乐工带着哭腔,“凝霜姐昨儿被嬷嬷罚洗堆成山的脏衣服,手臂浸了冷水太久,今早起来就肿得老高,碰都碰不得,怕是……怕是阴疮又犯了!”
谢灵然心头一紧。
阴疮在教坊司这种阴暗潮湿的地方不算罕见,若处理不及时,轻则废了手臂,重则危及性命。鸨母嫌晦气又费钱,对这种不值钱的乐工,往往任其自生自灭。
她快步上前,小心掀开凝霜的袖子。果然,小臂红肿,触手滚烫,中心已隐隐发硬。
情况危急。
“别怕。”谢灵然镇定道,迅速吩咐:“小蝶,去打盆干净的冷水,越凉越好。春杏,去厨房灶膛里弄些草木灰来,快!”
她回房从自己简陋的铺盖下,摸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着的小包,里面是几样她偷偷积攒、磨成粉的草药。
这是她父亲当年闲来无事,按娘亲秋矜的医书教她识得的,本是闺阁闲暇,如今成了保命的本事。
她挑出消炎镇痛的粉末,又让春杏将草木灰用细布滤过,取最细的灰。
冷水端来,谢灵然用布巾浸透,拧至半干,先小心覆在凝霜红肿处降温。然后,她将药粉与细草木灰混合,加入少许凉水调成糊状。
“忍着点。”她低声对痛得发抖的凝霜说,轻柔将药糊涂抹在患处。
药糊清凉,凝霜的抽泣声渐渐小了。谢灵然又用布条松松包扎固定。
“这药糊两个时辰换一次,用冷布巾敷着降温。别沾水,别让嬷嬷看见。”谢灵然叮嘱凝霜和旁边帮忙的乐工,“我晚上再来看你。”
她将自己仅剩的一点消炎药粉留了下来。
凝霜泪眼婆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头。
旁边几个小乐工看着谢灵然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依赖。
*
不知是否国库亏空的缘故,近来教坊司底层乐工和杂役的伙食,常被厨房管事克扣。
这日午饭,分到众人碗里的稀粥几乎能照见人影,配的咸菜也少得可怜。
众人敢怒不敢言。
管厨房的刘妈,是个厚道人,但懦弱,常被上面管事欺压。她看着大家碗里的清汤寡水,偷偷抹泪。
谢灵然端着碗,走到刘妈身边:“刘妈,这个月各房领米面油盐的支领单子,您那儿有誊抄吗?”
刘妈一愣,不明白谢灵然的意思:“有……有抄本,在我床头小匣子里。”
谢灵然低声说:“劳烦您拿给我看看。我爹……以前教过我些算学。”
刘妈半信半疑,但还是偷偷取了抄本给谢灵然。
谢灵然躲在灶房后堆柴角落,借着微弱的火光,迅速翻阅。
她父亲是文官,她自幼耳濡目染,对账目数字异常敏锐。
很快,她发现了问题:几笔大额采买的记录含糊不清,与实际消耗完全对不上,差额惊人。
她没有声张。
等管事嬷嬷来灶房巡视时,谢灵然故意拿着空碗,当着众人的面,怯生生地对刘妈说:“刘妈,这粥……米粒儿少得可怜,是不是……是不是库房给咱们的米,又被老鼠偷吃光了?上次听嬷嬷说,库房闹鼠患闹得厉害呢。”
她声音不大,却正好让路过的管事嬷嬷听见。嬷嬷脸色一沉,库房是她侄子管的,闹鼠患岂不是说他失职?
谢灵然又转向嬷嬷,一脸天真忧虑:“嬷嬷,我昨儿去后园倒水,看见几只大老鼠拖着好大一块油饼跑呢!那油饼看着像是新领的……可别把库房的好东西都糟蹋了呀!”
有人附和道:“对呀对呀,我也见过那些硕鼠。”
谢灵然继续道:“咱们吃不饱事小,万一糟蹋了贵人们要用的东西……”
管事嬷嬷脸色更难看了,厉声道:“胡说什么!库房好得很!定是下面人手脚不干净!”
她虽骂人,但谢灵然的话点醒了她,库房油水太大,她侄子可能贪得太过,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这容易出事。
第二天,众人的伙食明显好了不少,粥稠了些,咸菜也多了几片,还漂着点儿油花。
刘妈偷偷塞给谢灵然一个煮蛋,低声道:“阿云姑娘……多谢你。”
她知道,是谢灵然用“鼠患”这个由头,不动声色地敲打了管事,让她们这些底层人得了点实惠。
*
教坊司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新来的或地位低的乐工,常被指派去伺候脾气暴戾且难缠的客人。
这日,刚满十四岁、琵琶弹得还生涩的乐工小菊,被鸨母强令去陪一位以虐打乐伎取乐的富商饮酒。
小菊吓得瑟瑟发抖,被推进雅间前,绝望地看向人群中的谢灵然。
眼看悲剧就要发生。
谢灵然心念电转,突然抱着琵琶上前一步,对鸨母恭敬道:“阿姆,张员外最爱听《十面埋伏》的杀伐之气,小菊妹妹怕还弹不出其中精髓。停云斗胆,愿替妹妹一试,定让张员外尽兴。”
鸨母知道论琵琶,停云属教坊司顶尖,尤其《十面埋伏》弹得气势磅礴。那富商张员外也确实好这口。
她盘算一下,技艺更精更能讨客人欢心,便挥挥手:“也好,你去吧!仔细伺候着!”
谢灵然抱着琵琶,从容走进雅间。
她没有刻意谄媚,端坐于屏风后,指尖翻飞,铮铮琵琶声如金戈铁马,杀气纵横,一时盖过雅间内的调笑喧闹。
张员外本就是个附庸风雅的草包,被这激昂的乐声一震,竟忘了打人的念头,拍案叫好,只顾着喝酒听曲。
一曲终了,张员外听得兴起,赏了银子,并未为难。谢灵然躬身退出,将赏银全数交给鸨母。鸨母得了好处,脸色稍霁。
小菊逃过一劫,事后扑到谢灵然怀里哭成了泪人。
其他目睹这一切的年轻乐工,看向谢灵然的眼神里,多了份真心的敬重。她们知道,谢灵然是用自己的技艺和勇气,替小菊挡了灾祸。
正是靠着这些在底层乐工和杂役中悄然积累的人心所向,她才能在需要时找到机会偷溜出去。
这日,她找到新来的那个管后门钥匙的粗使婆子王婆。
王婆的老寒腿入冬就疼得钻心,是谢灵然用娘亲给的医书,自己摸索草药方子配了药膏,缓解了她的痛苦。
因此王婆子对谢灵然总是客气几分。
“王婆婆,家里捎信来说有急事,求您行个方便,让我出去一个时辰,天黑前一定回来!” 谢灵然将一小块饴糖塞进王婆粗糙的手里,眼神恳切焦急。
王婆看着手里的糖,又看看谢灵然清亮的眼睛,想到她给自己配的药膏,想到她平日对众人的好,终究是心软了。
她四下张望,见无人注意,飞快地将后门钥匙塞给谢灵然,压低声音:“快去快回!从后巷走,别让人瞧见!若被人问起,就说替我买跌打酒去了!”
“谢婆婆!”
谢灵然攥紧钥匙,闪身溜出后门。
深吸一口外面自由的、寒冷的空气,眼神变得锐利。
她将近日在教坊司内探听到的要闻秘事毫无保留地告知郜家姐弟,又拣一些半真半假的消息给曾与谢父交好的文官王羽宁。
此人年岁与父亲相近,在谢家落寞后曾对暗中施以援手,并承诺会帮自己脱籍,虽然遥遥无期。
谢灵然并不抱什么希望,这个贱籍在身与否,对她并没多大区别。
她并非自甘堕落之徒。无论如何她都会好好的,安然地存活于这世间。
没多久,坊内传来朝堂震荡的消息:因东方描秦死在舟朝境内,北狄女王震怒,扬言要出兵,圣上派了容楣公主前去和亲,却并没有平息此事。北疆战乱,许多男子被抓壮丁。
现在满城怨声载道,都说是容楣公主的过错。
一位常年流连在司的文人醉醺醺点评道:“你们这些人呐,国家都要被北狄进攻了,还在这边唱《后亭花》!”
下场后,女子们齐聚一堂休憩。
素来话多的红绡喃喃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难道商女没有家人吗,怎么会不知呢?”
是啊,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谢灵然看着颓了的众人,出声道:“我自小便不信昭君出塞能安汉,木兰从军可保隋;至于妲己亡殷,西施沼吴,杨妃乱唐更是无稽之谈。”
“在父权社会,女子是决不会有这大力量的,或者说,根本不会被赋予那么高的地位。既然这天下素来以男子为尊,那兴亡之责,都理应男子负。”
“但历来君王史官也好,话本先生也罢,大抵将败亡的大罪,推在女性身上,这真是没有出息的。”
谢灵然的话,惊了在座众女子。她们多是官宦家眷沦落至此,先前也是读过书识得理的,今日听谢灵然一言,除去几个交头碎语的,也开始思索起这其中的不妥之处。
终于,历来视她不顺眼的红绡,也静下心来重新观察眼前这个女子。
身上没有风月阁浸润的气质,是深宅大院出来的聪慧沉静。
自己原先那些若有似无拉帮结派的针对,竟都是自己的独角戏。
红绡自嘲一笑,走上前去轻轻将手掌搭在谢灵然肩头,道:“你说这些,可是要为我们姐妹们谋什么出路?”
要开学了,近一个月没申签通过,本来想放弃这篇文章了。
出去旅游回来发现,有人在看耶!有三个收藏耶!! 居然还有营养液!!![哈哈大笑]
动力来了!!!!
谢谢“ID她们”,前五个收藏可以先截图,等这本书全部写完了给你们送小礼物,感恩读者。
另:文中主角关于女子的一段话化用自鲁迅先生反驳“红颜祸水”。谢谢一百年前的鲁迅为可怜女子发声。[抱拳][抱拳][抱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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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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