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处租来的小院偏僻却清净,几间旧屋,一个不大的天井。
对一群刚刚脱离教坊司的女子而言,已是天堂。
她们用带来的少许积蓄和之前做活剩下的一些边角料,简单收拾了住处,又将最大的一间屋子辟作了工坊。
起初的日子异常艰难。
谢灵然带着红绡,拿着那份盖着官印的脱籍文书和之前教坊司太监出具的“效力证明”,去官府指定的部门接洽,希望能承揽一些官制的活计。
接待的小吏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哼道:“教坊司出来的?针线活?官府自有合作的绣坊和工坊,凭什么给你们这群……”
他话没说完,但轻视之意溢于言表。
谢灵然不急不躁,将带来的一件精心缝制的棉袄和几捆处理得干净整齐的药布呈上:“大人,这是我们姐妹之前为军中所制,针脚和用料皆可查验。我们不敢求多,只求大人能给个机会,分些零散活计,或是哪位大人府上需要些针线下人,我们也能做。价格不敢多要,只求公允,让姐妹们有口饭吃。”
那件棉袄厚实匀称,针脚细密,药布也蒸煮得洁白柔软,毫无异味。
小吏掂量了一下,脸色稍霁。
战事吃紧,各处都缺人手,尤其是细致靠谱的。
他沉吟片刻,道:“眼下倒是有批要送往边关的军衣,催得紧,原来的绣坊忙不过来,分你们八百件缝缀衣扣、加固袖口的话,三日之内可能完成?”
“能!”谢灵然毫不犹豫地应下。
回到小院,消息公布,姐妹们既感到压力,又充满干劲。
她们立刻分工,领了材料,天井里、屋檐下,还有的干脆席地而坐,埋头苦干。
谢灵然除了自己动手,还要来回检查,确保每一针都符合要求。
红绡则主动负责了饭食和材料的清点分发,她性子虽急,但管起事来却井井有条。
三日期限,她们几乎不眠不休,终于在最后一天深夜,将八百件军衣整理得妥妥当当,叠放整齐。
小吏验货时,仔细翻看了十几件,竟挑不出一点错处,反而比一些老绣坊交来的更工整。
他点点头,爽快地结了工钱,虽然微薄,但却是她们靠自己双手挣来的第一笔干净钱。
“活儿做得不错。以后有零散的,我再叫人通知你们。”小吏临走时说了一句。
有了这次开头,后续的活计渐渐多了起来。有时是官府零散的缝补,有时是某家医馆送来需要处理的药材,偶尔还有附近住户见她们手艺好,送来些私活。
谢灵然严格把关,无论活计大小,都要求做到最好。
工坊的口碑慢慢传开,她们的日子虽然清苦,但能吃饱穿暖,无人轻贱,每个人脸上都渐渐有了光彩和生气。
谢灵然的医术也派上了用场。
她购置了一些最基础的药材,姐妹们有个头疼脑热,她都能处理。有时附近穷苦人家孩子生病,请不起郎中,也会试探着来问。
谢灵然从不推辞,能帮则帮,有时甚至倒贴药钱。
渐渐地,“那个会看病的云娘子”的名声也在小范围内传开了。
一日,工坊来了位不速之客。是个穿着旧军服、瘸着一条腿的老兵,面色黝黑,风尘仆仆。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破旧的布包,在门口踌躇了许久。
红绡最先发现他,警惕地问:“你找谁?”
老兵哑着嗓子,带着浓重的口音:“请问……这里可有一位停云娘子?听说……听说她心善,懂医术……”
谢灵然闻声出来。
老兵看到她,眼睛一亮,又有些局促地低下头,将布包递过来:“云娘子,俺……俺是从北边伤兵营回来的。俺有个弟兄,伤得很重,军医忙不过来,俺……俺听说您这儿……”
他语无伦次,布包里是几块沾满脓血的脏布,“俺没钱,就这点……”他掏遍全身,只有几个铜板。
谢灵然接过布包,没有在意脓血,仔细看了看伤布的痕迹和气味,眉头微蹙:“这伤口溃烂已久,恐已伤及筋骨。你弟兄现在何处?”
“在……在城外破庙里躺着,俺们……俺们没地方去……”
老者眼圈红了。
谢灵然沉默片刻,对红绡道:“拿上我那套银针,还有之前熬的金疮药和干净布条,再包些吃食。”
她又对他道,“带我去看看。”
红绡一惊,拉住她低声说:“停云,城外乱得很,而且……他们是逃兵还是什么我们都不清楚,万一……”
“看他的样子和伤口,不像假的。伤重不治,会死人的。”
谢灵然语气平静,“我们既然出来了,能帮一把是一把。你看好家,我很快回来。”
谢灵然跟着老兵去了城外破庙。那里果然躺着几个伤兵,个个面黄肌瘦,伤口恶化,情形凄惨。
突然,她想到了生死未卜在外征战的郜溪,若她也是这样凄凉落魄……
她忍住心酸,仔细为他们清洗伤口、施针消炎、敷药包扎,又将带来的食物分给他们。
伤兵们千恩万谢。
最初那老兵突然道:“云娘子,您这样的好人……俺……俺好像听小郜将军麾下的人提起过您……”
谢灵然动作一顿:“哪个小郜将军?”
“就是……就是年前被冤杀的那个郜将军独女……她有些老部下,偷偷给我们这些伤兵送过药粮,提过一句,说京城教坊司有位谢娘子,是将军故人,心善有义……”
老兵说得含糊,但谢灵然心中了然。
是郜溪。她即使在谋划大事,也未曾忘记这些底层兵士。
这个消息像颗定心丸,在谢灵然心中埋下。
此后,偶尔会有零星伤兵或军属寻来求助,谢灵然都尽力帮忙。
她开始有意识地多接制药草的活计,悄悄存下一些药材,也会教姐妹们辨认几种最基础的止血消炎的草药。
时局越发紧张。
战事不利的消息不断传来,京城物价飞涨,人心惶惶。
官府派发的活计也越来越少,要求却越来越严苛。
一天,之前那个小吏匆匆赶来,面色严峻:“北边打了败仗,伤兵很快要大批送回京城。太医署和各大医馆人手药材都紧缺得上天了!上头下令,征调全城所有懂医术、会处理伤布的人手!你们工坊,有一个算一个,特别是停云娘子,立刻准备,随时听候调用!这是命令,不是商量!”
小吏走后,小院一片沉寂。
征调意味着什么,大家都清楚。要去那些伤兵满营、可能满是瘟疫的地方,辛苦且危险,甚至……可能就回不来了。
刚刚获得的自由,转眼又要被卷入战争的漩涡。
恐慌在蔓延,有姐妹低声啜泣起来。
红绡看向谢灵然,原先细细的嗓音有些发干:“停云,我们……怎么办?”
谢灵然站在天井中,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良久,她转过身,面对那一张张惊惶不安的脸。
“姐妹们,”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安定人心的魔力,“躲是躲不掉的。这命令,我们必须接。”
“可是太危险了……”有人小声反驳。
“我知道危险。”谢灵然道,“但你们想想,那些伤兵是谁?他们是在前线为我们抵挡外敌的人。没有他们,北狄的铁蹄可能早已踏破京城,我们这点自由,顷刻就会化为乌有。于公于私,我们都不能退缩。”
她顿了顿,又道:“而且,这是一次机会。我们之前所做的一切,缝衣制药,不就是为了在需要时能派上用场吗?现在正是最需要的时候。我们做好了,才是真正证明我们脱籍从良的价值,而不是永远躲在角落里,接些零活儿苟活。”
她看向红绡:“红绡,你怕吗?”
红绡咬了咬嘴唇,猛地抬头:“你都不怕,我怕什么!你说得对,咱们不能让人再看扁了!”
“对!云娘子,我们跟你去!”
“大不了就是辛苦点!咱们什么苦没吃过!”
姐妹们的血性被激发起来。
谢灵然点点头:“好。那我们不仅要接,还要做得比任何人都好。从今天起,所有活计暂停。红绡,带人清点所有药材和干净布帛,不够的,我去想办法筹措。”
她侧过身:“至于其他人,跟我学如何更快更好地清洗伤口、包扎固定。我们要去的,不是享福的地方,但我们要让所有人知道,我们这群从教坊司出来的女子,不仅能活下来,还能在国难之时,挺起脊梁,做有用的人。”
小院里再次忙碌起来,气氛却与以往不同。不再是只为谋生的辛劳,而是多了一份责任和一股憋着的劲头。
窗外,战争的阴云愈发浓重,而这个小工坊里的女人们,正准备以她们微弱却坚韧的力量,迎接一场前所未有的考验。
她们的路,注定与国家命运更加紧密地缠绕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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