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的栅格本质上就是个卫星锅，跟八木一样，但指向性能更强一点……林听序，你那边弄好了没？”
林听序搬了块石头压到帐篷地钉上，大喊：“弄好了！”
“行！等天黑吧。”
西北的天穹空旷辽远，一抹赤红和金驼交融的流云正沉入远山。
萧格递给林听序一盘刚烤好的鸡翅，问道：“你以前来过西北吗？”
“来过。”林听序接过鸡翅，随地坐下，“我还在安临读过两年高中呢。”
萧格夸张地惊叫了一声，“你家不是嘉州的吗？怎么跨越大半个中国来安临上学？”
“因为爸妈工作调动。当时我来得还不情不愿的，”林听序想起自己当时一哭二调三上吊的模样，忍不住想回去嘲讽那时得自己一番：
看吧，当时你死活都不愿意来的地方，现在还不是累死累活扛着射电望远镜来了。
林听序没告诉萧格的是，他不仅在安临读过两年书，而且在那之后，直到现在的五年里，每年寒暑假都会借各种原因来安临。
理由是为应付别人而找的，也是给自己找的——旅游、观星、探访亲戚、支教……找了那么多理由，有时自己都会忘了原本的原因是什么。
“我说你一个南方人怎么一点儿高反都没有，我大二那会儿去太白山，高反，什么都没拍到就下山了。”萧格长叹一声，惹得林听序都忍不住惋惜，宽慰了他几句，但语言苍白无力，倒是萧格反过来安慰自己：
“不过那次的供电系统和接收端都有点问题，1420.5兆HZ接受的峰是中性氢的信号，但是后面发现把底噪放去掉还是那样，最后你猜怎么着——”
“嗯？”林听序像一个生锈的机器一样缓缓转过头，盯着萧格，“怎么着？”
萧格打了个响指：“那玩意其实是背景噪声！”
林听序“嗯”了一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萧格说了什么，又点了点头。
萧格盯着林听序看了两秒，终于发现了他的心不在焉。
“肯定是他们接口的问题！”萧格重重地拍了拍林听序肩膀，以为他还在想早上代码的事，于是故作深沉语气：“人不能沉湎于过去，要大步朝前走！”
——人不能沉湎于过去，这句话误打误撞砸到了林听序心里那把锁。
可他过去五年一直都是这样给自己说的，经年累月，那把锁却从未松动。渐渐地，那把锁有了实体化，斑驳锈迹渐显，
林听序突然觉得空气有些闷，胸腔里的氧气好像被压榨得一干二净，太阳穴开始突跳，头晕目眩，极致的压制下连心脏的跳动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萧格的声音逐渐模糊，“群里发了张后发座星团图片，有人在下面回复说……”
“我找地方上厕所，一会儿就回来。”林听序已经完全听不清萧格在说什么，忍下强烈的眩晕感站起身，跌跌撞撞走向稍远处的树林。
其实萧格说错了，林听序会高反，尤其是在此时三千米的海拔高度上。但在几年前，高二时去爬祁连山岗什卡雪峰，三千五百米的海拔上依旧活蹦乱跳。
他的高反是五年前突然出现的，在那之后，一踏进西北的地界，海拔一超过三千米，一想到——一想到某个人，就会胸闷气短，头晕眼花，严重时甚至会五感消褪。他曾怀疑过这并不是高反，但去医院，听完他的症状描述，医生笃定地告诉他就是高反反应。
林听序强撑着两条腿朝不远处的树林走，依照经验，找个地方坐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但他不想让同行的朋友看出什么异常，也不想让他们担心——就一会儿，十几分钟，很快就回去。
终于走到了林子里，天已经黑下来了，但依稀能看出树影幢幢。
林听序找了棵粗壮的松树，瘫坐下来靠到树上，设了条二十分钟后发送给萧格的短信——如果自己二十分钟后还没能回去，就说明需要找人过来帮忙了。
眩晕感依旧，脑海里走马灯般浮现出一幅幅镶了玻璃框的画，五颜六色，光怪陆离。到最后一切色彩褪去，一个人从破碎的玻璃残渣里走出，招着手说：“林听序，等我去嘉州找你。”
眩晕感更严重了，整个天地都似乎在旋转。
“你没事吧？”
又有奇怪的声音从大脑里冒出来。
不，是从外面钻进耳朵里，然后进入到大脑里——不是幻觉。
这声音为什么听上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
有人在朝自己走来。
林听序挣扎着抬起头，头顶星河和四周耳朵树影搅和在一起，黑暗中透着散落天际的荧荧光亮，紧接着，他看到了刚才幻觉里朝他招手的人——
……祁匀？
“林听序！”对方的声音像林间的冷风肆无忌惮地卷进耳朵。
林听序努力仰着头，祁匀似乎在说什么，但他听不清。他反应了好几秒，才意识到周围世界的真实性。
身后靠的树是真实的，头顶的星空是真实的，耳边的风是真实的，眼前的人也是真实的。
祁匀，真真实实的祁匀。
“林听序，你怎么了？你怎么在这儿……哪儿不舒服？是不是高反？你以前不是不会高反吗？你能听见我在说什么吗？林听序！”
林听序感觉自己的肩膀被紧紧禁锢着，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牵连着脑神经，眼前一片模糊。
等好不容易看清些眼前人，他突然笑了——很艰难地扯出一抹笑。
“祁匀，原来你还活着啊。”
满是戏谑。
祁匀抓着林听序肩膀的手猛地一僵。
林听序想要推开祁匀，可惜没能推开。
“你还活着，你不来找我！”林听序大吼着，终于推开了祁匀。
可下一秒，祁匀却张开双臂，紧紧地把林听序揽进怀里。
“林听序，你听我说，你现在状态不对，我先带你下山。”
“我的死活和你有什么关系啊！”
“林听序！别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我带你下山。”祁匀站起身，拽着林听序胳膊往起拉，可林听序却不配合，死活粘在满是泥土烂叶的地上不起来。
祁匀皱起眉头：“你是不是喝酒了？”
这模样属实像醉酒后撒泼打滚的劲儿。
林听序安静下来，后知后觉自己的行为举止和刚说的那些话有些失态。
他扶着树干站起身，刚想说什么，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我靠，你谁啊！”萧格打着手电筒大步走过来，老鹰护小鸡一般把林听序拉到自己身后。
林听序摁亮手机低头看了眼——设置的定时消息已经发出去了。
“这年头怎么还有劫——”萧格的话音戛然而止，手电筒的光照到祁匀脸上——
这也不像是劫财的啊。
“你谁啊？”萧格盯着祁匀，又问了一遍。
祁匀不说话，转头看向林听序。
半晌，“他是我高中同学。”
祁匀一滞，相识七年，他们好过，掰过，远隔天涯过，也身体负距离过，林林总总，最后却只落个“高中同学”的名衔。
萧格狐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大量，这哪像同学，这架势，这氛围，分明是仇敌狭路相逢。
他低头压低声音问林听序：“你高中的时候欠他钱了？”
林听序发懵地看了萧格一眼。
萧格立马打手势表示自己明白了，然后转向祁匀：“你欠林听序钱了？”
“……”
林听序拉住随时打算冲上去干架的萧格，“你先回去吧，他没欠我钱，我也没欠他钱。”
萧格一脸懵，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没有金钱纠纷，那就是……感情纠纷？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可是俩男的！
不，等等，说不定他们高中喜欢过同一个女生……
林听序看见萧格一脸难言的表情，知道他肯定又开始脑补各种狗血剧情，于是连忙打断他：“你先回去，我们就只是……普通同学，聊几句就回去。”
原来“普通同学”这几个字也没那么难说出口。
萧格狐疑地点点头，拖着步子走了两步又转回来：“你没什么不舒服吧？你刚给我发消息……”
他手机上只收到了一句话：“来树林这边找我。”
“没有，给你发消息是怕自己迷路回不去，设置的定时消息。”
“……行。那我走了。”
等萧格走远了，祁匀忍住胸腔的震颤，声音嘶哑得不像话：“普通同学？”
林听序微仰起头：“确实不是普通同学，毕竟我不会和普通同学上床。但祁匀，我现在更希望我们是陌生人。”
从来没有遇到过，没有等待过，没有希望过的陌生人。
“陌生人？林听序，陌生人？”祁匀死死盯着眼前的人，向前迈了半步，又撤回来，压了压呼吸，“行，陌生人就陌生人。先让我带你下山，然后桥归桥路归路，你就当我是陌生人，从来都没认识过。”
“都陌生人了，你还管我干什么？”
“林听序！”祁匀声音染上了些怒意：“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发烧！”
发烧？怎么会发烧，之前高反时从来没出现过发烧的症状……
还没等林听序反应过来，右手就被祁匀一把拽起按到了自己额头上，“摸摸你自己的温度，脑门上打颗鸡蛋都能熟了。”
林听序把手抽回来，后退一步，“那也不用你管，我朋友可以——”
他们一行人对这次的天琴座流星雨计划了很久，萧格甚至装病从导师那儿请了假，如果因为自己……
于是改口：“我自己可以下山。”
“行，那你自己走。”祁匀摊了摊手，示意林听序自己走。
他在赌——赌林听序发烧就会走路不稳的症状和以前一样。
果然，林听序在走了两步后直挺挺超前栽倒，被早有所准备的祁匀一把抱住。
“你现在就当我我是个陌生人乐善好施行不行？”
“祁匀，”林听序脑袋埋在祁匀肩头，“我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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