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尘封的弦音

银杏蹲在老宅吱呀作响的木地板上,拆开了林姐寄来的行李袋。

几件换洗衣物,一瓶安眠药,还有她惯用的那支钢笔——笔帽上刻着她的名字。

银杏机械地把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却在摸到备用手机时僵住了。

黑屏的手机像块冰冷的砖。这里收不到信号,连Wi-Fi图标都灰着,可那些刻薄的评论却仿佛已经烙在眼睛上,一闭眼就争先恐后地跳出来:【假唱精】【滚出乐坛】【金曲奖是睡来的吧】......

"啪!"

她把手机反扣在矮柜上,指节发白。窗外传来阿婆们浣衣的谈笑声,木槌捶打衣物的闷响规律得让人心慌。这太荒谬了——她本该在录音棚里试唱新专辑的主打歌,现在却像个逃兵似的躲在童年最害怕的老宅里。外婆去世那年,她曾发誓再也不回到这个满是蜘蛛网的鬼地方......

"银家姑娘在屋里头不?"

苍老的嗓音混着门轴转动的吱嘎声。

银杏慌忙抹了把脸,转头看见隔壁的周阿婆挎着竹篮站在门口,篮子里水灵灵的杨梅还沾着晨露。

"外头买的哪有自家种的好吃。"阿婆把篮子往她怀里一塞,树皮似的手拍了拍她肩膀,"你外婆要是瞧见你现在这么出息,不知该多欢喜。"皱纹里嵌着的眼睛眯起来,"回来就好好歇着,啊?"

银杏捧着杨梅不知所措。出道十五年,收过数以千计的礼物,却没有一样比这篮杨梅更让她喉咙发紧。

阿婆身上飘来熟悉的艾草味,和外婆从前别在衣襟上的香包一个味道。

太阳渐落下去,银杏目送着周阿婆蹒跚的背影消失在青石巷尽头,转身扫视了一圈堆落满地海没收拾完全的行李,看着看着,目光最后却落在了阁楼的小门上。

阁楼楼梯的小拐角放了一盏煤油灯,银杏像小时候一样熟练的点亮,提着灯一步步迈了上去。

阁楼的楼梯比记忆中更陡。银杏端着煤油灯,灰尘在光柱里起舞。其实阁楼空荡荡的,只有角落的樟木箱上摆着个琴盒,久没人光顾,琴盒上的积灰厚得能写字。她吹开浮灰,铜锁"咔嗒"一声自动弹开——

月琴躺在绛红色丝绒上,琴颈缠着褪色的五彩绳。银杏欲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到弦,就有粒浑圆的松香从琴箱滚落。

她弯腰去捡,发现地板缝隙里卡着沓发黄的纸页。

《夏月集》。

银杏把灯靠近,最上方的乐谱边标注着古怪的符号,像音符又像某种文字。银杏试着拨弦,却弹出段完全陌生的旋律——清冷如月下溪水,偏偏尾音又缠绵得让人心尖发颤。

煤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光影摇曳间,她看清琴身背面阴刻的篆体小字:

【夏月】

-

银杏抱着琴盒和那沓泛黄的乐谱从阁楼下来时,煤油灯在木梯上投下摇晃的光影。

她将月琴小心地放在八仙桌上,这琴漂亮极了,至少有二十年没人碰过,琴身漆面却仍在灯光下流转出琥珀色的光泽。

《夏月集》的乐谱铺展开来,纸页脆得几乎透明。上面的记谱方式很奇特,既不是五线谱也不是简谱,而是一种类似古琴减字谱的汉字组合,却又掺杂着些她从未见过的符号。

夜色已深。

水乡的夜晚与城市截然不同,没有车流呼啸,没有霓虹闪烁,只有月光在银溪上铺开的碎银,和偶尔掠过水面的夜鹭翅膀拍打声。蝉鸣早已歇了,连白日里喧闹的鸭群也蜷在芦苇丛中沉沉睡去,只剩下河水轻拍岸石的声响,像谁在黑暗中均匀的呼吸。

"角七...徵上..."银杏试着按外婆教过的方法解读,指尖在弦上犹豫地滑动。月琴不同于她擅长的吉他,四根弦的定音方式古怪,琴颈也比想象中更宽。

第一声弦音走得厉害,像只受惊的鸟。

她皱眉调整指法,忽然想起六岁那年偷溜进阁楼,看见外婆抱着这把琴轻摇慢捻的模样。记忆里的调子早已模糊,只记得当时从窗棂漏进的月光,把外婆的白发染成了蓝色。

第二声弦音稳了些。

银杏试着把乐谱上的"商下二"理解成降半音,左手无名指压住第二品,右手拇指轻轻一挑

清冷的泛音在屋子里荡开,惊起了梁上栖息的燕子。

银杏的指尖再一次滑过月琴琴弦。

这一次的音准比方才好了许多,但依旧生涩。她试着将乐谱上那些古怪的符号与记忆中外婆的手法对应起来,琴音断断续续地飘出窗外,融进浓稠的夜色里。

她渐渐摸到规律,那些古怪符号或许是水乡特有的记谱法。当弹到第三行时,旋律突然变得流畅起来,像是手指自己找到了归处。弦音铮铮,竟与记忆中外婆哼唱的某段摇篮曲重合了。

-

不远处的河对岸,夏轩正在租住的木楼里练基本功。

他盘腿坐在青石板上,面前摊开一本泛黄的《芥子园画谱》。但不同于常人临摹山水花鸟,他笔下全是些看似简单却古怪的线条——

三笔勾勒的瓦当纹样,精确到分毫的斗拱榫卯,甚至还有老宅飞檐上残缺的滴水兽。

"第一百二十七遍..."

炭笔在宣纸上沙沙作响,夏轩专注地描摹一片青瓦的弧度。

夜风穿过半开的窗,带着河水的凉意。水乡的夜晚静得能听见露珠从屋檐滴落的声音,能听见远处稻田里秧鸡的梦呓,甚至能听见——

他忽然抬头。

一缕琴音穿过夜色,轻飘飘地落在他的窗前。

那琴声很轻,像是弹奏者自己也拿不准音准,故而不敢用力。但在这样的静夜里,每一个音符都清晰可辨。夏轩推开窗,夜风立刻灌进来,带着潮湿的水汽和对岸若有若无的琴音。

他屏住呼吸。

琴声断断续续,时而走音,却在某个转调处突然流畅起来——正是《夏月歌》特有的"水乡腔",那种在re和la之间微降四分之一音的技巧。夏轩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窗棂上轻叩,竟与对岸的琴音分毫不差。

月光将河面照得发亮,对岸老宅的窗口透出暖黄色的灯光,在漆黑的夜色中格外醒目。窗纸上映着一个低头抚琴的剪影,弦音随着她的动作时隐时现。

夏轩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行囊深处抽出一本皮质笔记本。翻到某一页,上面贴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同样的窗口,同样的剪影,只是照片中的女子梳着旧时的发髻。照片边缘题着一行小字:【癸酉年夏,听阿月抚琴】。

他的指尖悬在照片上方,久久未能落下。

琴声仍在继续,渐渐变得连贯起来。对岸的弹奏者似乎找到了感觉,曲调开始舒展,像初春的溪水解冻后第一道蜿蜒的流淌。

夜风穿窗而入,掀起案头散落的宣纸,也吹动他额前垂落的发丝——那些被艺术杂志盛赞为"如同水墨皴擦般潇洒"的额发,如今早已被各地的风霜染上了粗粝的质感。

他忽然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不过是一支水乡小调罢了。这世上相似的旋律何其多,何必非要与祖父笔记里的《夏月歌》对应?三年前在湘西吊脚楼里,他不也把土家族的哭嫁歌错认成了祖父提过的《楚辞》遗音?

可当琴音转入更激昂的段落时,他的呼吸还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那转调处的颤音,分明与祖父日记里描述的一模一样:"如露滴荷塘,先急后缓,余韵三叠"。

夏轩慢慢坐回窗前,任由夜风将未干的墨迹吹皱。

三年前的画坛盛典上,他们还在称赞他是"夏氏画派的明日之星"。那时他穿着量身定制的中山装,在镁光灯下接过年度青年艺术家的奖杯,展厅里挂着他的《九霄环佩》——那幅耗费半年心血完成的工笔重彩,连孔雀翎毛上的虹彩都用了祖传的矿物颜料层层渲染。

可当掌声散去,他独自站在画前时,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空虚。画作完美得像是博物馆的复制品,笔笔有来历,却找不到半点自己的呼吸。

那夜他翻出祖父抗战时期的写生集。那些画在草纸上的速写如此鲜活:被炸毁的半截拱桥下,几个孩童在捞鱼;弹痕累累的城墙上,野菊花开得灿烂。没有精致的构图,没有考究的设色,却让相隔八十年的他闻到了硝烟与野菊混杂的气息。

三个月后,"画坛贵公子"消失了。

他去了祖父笔下的湘西,在吊脚楼里一住就是半年;又沿着祖父青年时的采风路线,从塞北画到岭南。最后来到这座水乡小镇,只因为祖父日记里那句:"若得余生闲,当居银溪畔,日写银杏三百叶。"

琴声忽然停了。

夏轩这才发现炭笔早已从指间滑落,在宣纸上滚出一道歪斜的黑线。对岸的灯火依然亮着,窗纸上的剪影正低头翻阅乐谱,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什么易碎的珍宝。

他轻轻合上祖父的笔记本,却在最后一页发现从未注意过的一行小字:

"阿月说,《夏月歌》要琴笛合奏方得真味。惜战时仓促,未及谱全。"

夜风再起时,带着河水特有的腥甜。

夏轩望着对岸的灯光,忽然想起前几日银杏树下的那个女子。她哼唱的调子,与此刻传来的琴音竟有七八分相似。

是同一个人吗?

且当是吧。

水乡的夜色愈发深沉。远处的山影在月光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墨色,近处的河水则泛着细碎的银光,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一砚银粉。岸边芦苇随风轻摆,发出沙沙的声响,与断续的琴音交织在一起。

他收回目光,重新拾起炭笔。

宣纸上的建筑草图已经完成大半,青瓦白墙的轮廓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清晰。笔尖在窗棂处顿了顿,随后轻轻勾勒出一个低头抚琴的女子侧影——虽只是寥寥几笔,却已能看出专注的神态。

这不是他第一次画她。

素描本的上一页,还留着那日在银杏树下匆匆描绘的身影。当时只觉得她哼唱的旋律特别,如今想来,或许这就是祖父所说的"山水有骨,音律有魂"。

琴声又起,这次是一段全新的旋律,比方才更加流畅动人。夏轩的笔尖随着节奏轻轻移动,在画纸边缘无意识地记下几个音符。夜风拂过,带来对岸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不知是院中栽种的花树,还是那弹琴人身上的气息。

他忽然很想去确认一下,这个弹琴的姑娘,是不是那天在银杏树下遇见的人。但最终还是没有动身,只是将画到一半的宣纸小心收起,和祖父的笔记本一起放回行囊。

窗外,银溪的水声依旧,远处的老宅灯火未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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